她透過老爹的指縫,看着裹着白布的娘親與其他人一起消失在撲天大火中。從那之後,她再想見娘親,就隻能仰頭看星星了。
這一夜,兵荒馬亂,星月明滅,所有人都倉皇地做着歸鄉的夢。
顧曾雙手合十低聲念了句什麼,用手随意抹了把臉,便轉過了視線,腳步再也不停留。
她足下生風,如飛燕一般越過防禦工事,朝蝴蝶谷的方向狂奔,胸中卯了好長好長一口氣呼不出,隻能靠一刻不停的前行來撫平心緒,似乎隻要在奔跑,她便能忘記故人的臉。
程彧不管不顧跟在她身後,累得氣喘籲籲,可他不敢放她一人獨行,咬着牙也跟得死死的。
二人一前一後走了很長一段,直到身後嘈雜的戰場已逐漸模糊,顧曾終于回過身來,青白分明地瞪他一眼,喝道:“跟着我幹什麼,找死麼?”
她胸中躁氣翻騰,心道:“難不成真以為自己是來西南出遊的麼?真是嬌生慣養的不知死活。”
西南險峻,阆州倒還好說,再往深處至這煙瘴叢林中,遍地毒蟲猛獸,還有敵人的大軍伺機潛伏。天險之中尤以這蝴蝶谷為甚,雖名“蝴蝶”,卻一隻蝴蝶也生不出,有的隻有比人臉還大的蝙蝠。
相傳這裡曾有一小村落,村中之人皆習巫蠱之術,被大昭的開國皇帝鐵蹄踏平後命案頻發,成了不折不扣的兇地。再後來,邊境百年動蕩,這裡便成了兩境丢棄屍體的古亂葬崗,直至屍體填滿了整座山谷,邪祟頻生,這裡才漸漸荒廢。
九死一生之地,程彧這種貴公子哥非要跟着她來這裡,除了找死,顧曾想不出别的理由。
她的臉色黑得像一灘濃墨,冷冷道:“你從北面下山,祭出你裝瘋賣傻的絕活,裝作誤打誤撞什麼都不知道,安甯軍看在你爺爺的面子上不會為難你的。”
程彧一怔,神色萎頓:“阿曾,這話騙誰誰能信?你就這般嫌棄我,要我去送死麼?”
“快走,别跟着我。”顧曾連反駁的心思都沒有,隻一味催促。她心亂如麻的同時還得保持住自己這視死如歸的決心,沒多大閑心陪他在這耗。
“阿曾你……”程彧喉頭滾動,滞住了,隻輕輕哂了一聲,垂下眼來,“你就這般不願見到我麼?如果是宸王殿下跟着你,你也會厭煩麼?”
他沒有蹙眉,睫毛鋪開來的一片陰翳遮得眼底雲深霧繞的,第一次露出了教人看不真切的神情。
顧曾不知怎得,竟覺他這樣子有些灼人,心裡像被根細針紮了般,燃起一陣若有若無的疼。
她是将軍,程彧卻不是兵,那他便是她拼了命也得護着的人。她這般撒氣在他頭上,便和欺壓百姓的惡霸一樣,惹人鄙夷。
程彧緩緩開口,鼻尖眼尾皆有一抹嫣紅:“那花先生對我什麼樣子你沒看到麼?所有人都厭惡我,包括你……其實我根本無路可去,如今連你也不再收留我,我這便去自生自滅好了。”
顧曾在旁邊像根木頭一樣立着,生平第一次需要她哄别人,有些手足無措。
念在此人千裡迢迢前來傳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她終究還是心軟了,擡手招呼他:“罷了,有你在也好,有個人照應。”
“當真?”程二公子登時沒心沒肺地歡呼一聲,先前那點細碎的淚花還沒出生就夭折在他大大的露齒笑中。
“……”顧曾為自己的一時沖動而感到十分後悔,但話都放出去了,總不能出爾反爾。
她偏了偏頭,示意程彧走到自己身側。
二人一直沉默無言走了不知多久,程二公子倒不似想象中的那麼金貴,與她并肩也絲毫未落下風。
此時的密林鮮見雪松,狹窄小徑兩側盡是黑壓壓的榕槐,像堵不透風的高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越往裡走,越覺得要被這鬼打牆一樣的林子吸入腹中。顧曾喊了停,掏出羅盤在掌心撥弄。
程彧見她面色凝重,手下也愈發焦躁,溫言勸道:“阿曾,當局者迷,切忌一葉障目。未知之事你少想,隻需走好當下的路。”
顧曾握拳敲了兩下自己的額頭,已是無比的煩躁,掀他一個白眼道:“當下無路可走,睿智的二公子請說該怎麼辦?”
言下之意,請他少站着說話不腰疼。
她蹲下身來,借着殘存的月色開始在地上寫寫畫畫。羅盤不頂用,指針一刻不停地亂轉,片刻也不安穩——他們怕是已經走到蝴蝶谷的地界了。
這裡是一座天然的五行八卦陣,不得生門,尋不出路。
顧曾心知肚明,是内心那點微末的恐懼令她如此不安,可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不停去想:當年她爹身旁那麼多精于奇門遁甲之術的能人異士,還不是折在了這裡,如今她身邊可隻有一個半吊子程彧,能行嗎?
她又想了想自己對花雨閑誇下的海口,定了定心神——不行也得行!
入夜後的寒氣仿佛要侵蝕進五髒六腑,叱咤風雲的顧将軍蹲在地上也不過就是小小一團,凍得直打哆嗦,好在她忙活了許久終于有了些眉目。
此時,程彧卻蓦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手上一用力,即刻把她拽起身來。
顧曾臉上一陣掩也掩不住的愠怒:“程容與,你又做什麼?”
程彧的掌心溫熱,對她咧嘴笑笑,往一側偏頭:“阿曾,往這邊走,這邊有山風。”
顧曾暗暗納罕,他指的不就是她剛剛猜測的生門的方向麼?這小子,難不成天賦異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