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将他二人領到宗祠内的一處暗門旁,不怎麼熟練地打開機關,露出一條延伸至深山中的黑黢黢的甬道,顫聲道:“這條路可以直穿蝴蝶谷,我把輿圖奉上,你二人快離開罷。”
搞了半天整這麼一出,顧曾怒極,冷笑一聲:“‘走’?你沒聽到我讓他們在山門等我麼?現在走,豈不是擎等着讓他們去送死?”
長老揪着自己淩亂稀少的頭發,青筋暴起,快要把最後那點仙氣飄飄的門面也給薅秃,着了魔似的一直重複着一句話:“打不過的,打不過的啊!”
十年前他便目睹過漫山屍首的慘劇,十年前他就無能為力,今日噩夢再臨,他自知無力可擋,而自己多年的心血終究還是要化為泡影。
他不是恐懼,他隻是比所有人都更清醒罷了。
但對于将軍來說,最鄙夷的便是不戰而降。
顧曾此刻怒火中燒,渾然不顧什麼前輩不前輩,揚手揪住他前襟,啞着嗓音惡狠狠道:“老頭兒你少廢話,我告訴你,我鑄光軍中沒有‘臨陣脫逃’一詞,再不拿輿圖來,我就先拿你開刀。”
長老已全然被往昔痛苦的回憶裹挾,發出無助的哽咽聲,喃喃道:“為什麼……你為何要幫我們?”
顧曾突然笑了,眉目間的那點心緒不甯于此時滌蕩一空,朗聲道:“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你們不是認我做那什麼神女麼,這世上從無抛下子民自己逃命的神祇。何況鄙人一向眼空四海,你要我做個欺世盜名之輩,絕無可能。”
活命是好,可惜列祖列宗在上,迦若将軍的排位在前,她丢不起這個人。
至于長老的那句“為了什麼”,在軍營裡和那幫視死如歸的家夥們混久了,她有許久沒聽到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了。
就當是為了那笑容純粹的少年,為了還身上這條彩裙的情,為了那些橫七豎八壓得她頭昏腦漲的銀飾,為了大山中千萬雙辛苦勞作的雙手……
他們既奉她為神,那此身便當化神,她将無往不利、無堅不摧。
長老眼眶一潤,突然便想起了十幾年前的某一天。
那天,新任首領迦若次烏在他面前興沖沖地大放厥詞:“長老,我這次下山新認識了一個朋友,此人豪情萬丈,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就如天神阿爸一樣!”
彼時心還未死的長老遂第一次見到了那位天神一樣的傅昙将軍,隻觑了一眼便冷冰冰心道:“哼,不過是個毛還沒長齊的混小子。”
之後的那幾年,在次烏和傅昙兩個混小子的運作下,大昭數不盡的物資流入窮鄉僻壤的羌寨,年輕人走出去又走回來,帶回一個又一個的新奇玩意,而他們也組建了一支兵強馬壯的軍隊,從此可不懼宵小、不畏外敵。
那時的族内是何等興旺繁盛啊,可為什麼一夕之間全都沒了呢?
瀾江對岸的羌寨,羌人正一刻不停地籌備着。
顧曾道:“現在除了你沒人放棄,你們費盡心血,别這麼輕易言敗。本鑄光軍骁騎營副将在此允諾,一定會保住你們的家。”
長老緩緩地笑了。
次烏曾說過,有他在和小傅在,一定能守境安邦。如今他們雖然不在了,此時此刻卻有新的人在這當頭的傾盆雨幕中水靈靈地站到了衆人面前。
長老心道:“傅昙啊傅昙,生了這麼個女兒,你若有靈,也當欣慰得很罷。”
他定了定神,眉頭一展,複歸平日裡的矍铄之姿:“行,跟他們拼了!”
他從壁上的某個暗格中抽出一張破舊的羊皮卷,塞給顧曾,兩眼直泛淚花。似是許久都沒這麼心潮澎湃過了,他涕淚橫流道:“神女大人,全靠你了。”
顧曾鄭重颔首,手中迫不及待展開那輿圖。
羌寨分南北,所處蝴蝶谷正東,位于一狹長的山谷間,兩側險峻難登,僅以一條隐蔽的羊腸小路與東部的山林相連。
南寨山門以傾瀉的瀾江為屏障,居高臨下,易守難攻;缺點也很明顯,一旦失了山門的天險,寨内地勢平坦,将再無抵抗之力。
祠内噤若寒蟬,顧曾在心底快速盤算了一遍:“若所料不錯,安甯軍的主力應當還是埋伏在北山,于此處出現或許是誤打誤撞,或許是另有所圖,但總之,并非堅不可摧。”
她近乎一目十行掃完,一把将輿圖塞給一旁沒什麼存在感的程彧,對他淺淺一笑:“我一人可應付不來,關鍵之處,全仰仗二公子了。”
也真是奇了,她明明什麼都沒說透,程彧卻偏偏當即明白了她言下之意。
一時間,他心中幽然暗生了不知多少百轉千回,望着顧曾莞爾:“你啊你,總想着和别人同生共死,什麼時候也和我生死與共一下?”
顧曾斂眉,彎了彎唇角:“有二公子在,我哪還敢胡作非為讓你涉險?”
“好吧好吧,”程彧邊笑邊歎氣,将輿圖揣到懷裡,清亮的眼神泛起一層薄薄的水霧,連帶着語氣也溫柔了不少,“你舍不得我死,我知道的。”
長老不知所雲地看着他們兩個,心裡卻莫名臊得慌:“你們在……”他本來想說“打情罵俏”,但瞥到一臉大義凜然的顧将軍,又覺得是自己誤會了,當下羞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