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若不明就裡地緊跟在李重翊身後,二人一路出了大理寺,騎馬行于長安城的繁華主街。
天光漸闊,街巷人流如織,将整座長安點綴得熱鬧非凡。酒樓茶肆前垂挂着新染的幡旗,青瓦屋檐下,紅漆牌匾映着晨色日光。
上官若瞥了眼前方的李重翊。
隻見他端坐馬背,握缰的手指修長有力,姿态端正,衣袂翻飛,身形玉樹臨風,半眯的眸子漫不經心地掃過街道人群,嘴角噙着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透着疏離的漫然。
上官若斂眸,心頭忽然浮起方才大理寺的情形來——
“那張差事,我選他。”
漫天公文裡,李重翊擡手指向上官若,目光似劃破浮塵的劍刃。
大理寺堂内的氣氛登時凝滞了片刻。
知曉内情的幾位高位官員臉色微變,顯然未曾預料到這一任少卿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而其餘平素看不起上官若的官員則紛紛低語,目光帶着探究、嫉妒,甚至隐約的輕蔑。
陳寺丞的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來,遲疑着拱手道,“少卿大人,那樁案子事涉公卿,已經被陛下知曉,他……他隻是個小小主簿,查案是越權呐!”
李重翊的手指輕敲桌案,動作閑散,眉眼間卻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冷意。他偏頭看了陳寺丞一眼,唇角似笑非笑:“哦?可是陛下也說了,今後大理寺由本侯負責。”
他頓了頓,嗓音不疾不徐,帶着一種鋒刃藏鞘的威懾力,“陳寺丞可是對本侯的命令有了異議?”
堂内寂靜無聲。
陳寺丞微微一顫,低頭嗫嚅,“下官不敢。”
“不敢最好。”
李重翊淡淡掃過他,手掌一撣,衣袖曳過案卷,霎時又拾起一張公文,漫不經心地摩挲着紙角,語氣帶着懶散的笃定,“上官主簿的字寫得甚好,對律例條陳也熟悉。本侯就要他。”
堂内的目光瞬間齊刷刷地投向上官若。
她的心髒猛地一跳,擡眸望去,正對上一雙帶着幾分玩味的栗眸——
這人……竟然從她翻律例的那一刻起,便在場了!
她死死按住袖口,面上卻不顯分毫,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掩住眸底的微光。
而此時,李重翊已然轉眸,似是不願再與其他人多費口舌。他屈指輕扣劍柄,側首望向堂中另一道身影。
“至于你。”
他的目光落在韋子謙身上。
後者驟然一抖。
他面色慘白,整個人幾乎繃直,像是被猛獸鎖定的獵物,連喉間的吞咽聲都格外清晰。
李重翊眸色幽暗,指腹緩緩摩挲劍柄,笑意漫不經心,卻帶着若有若無的殺意,“回韋家去吧。”
“今後,不必來大理寺點卯了。”
馬蹄聲頓止,上官若募地從回憶中脫出。她微微擡眸,眼前赫然是一座高閣,紅漆牌匾高懸檐下,鎏金大字熠熠生輝。
——迎香樓。
竟是花樓?
她心頭微怔,視線不由自主地掃過樓前光景。
隻見此處門前冷落,平日裡應有的絲竹軟語、紅袖招攬,此刻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包圍四周的衙役。每一人皆腰佩長刀,神情肅然。
一種不祥的預感從胸腔緩緩升起。
她正欲開口詢問,前方的李重翊卻已翻身下馬,随即回身遙遙看她,唇角帶笑,嗓音随風散落,輕飄飄地落入她耳中。
“上官主簿,既要談公理,那此處便是你施展公理之地了。”
上官若眉心一跳。
這時,早已等候多時的京兆尹江無涯快步迎上前,拱手道,“見過二位大人。此番勞煩親至,江某感激不盡。”
他略一停頓,眉頭深鎖,“昨日此樓發生兇殺案,已有兩名死者,恐非尋常兇案可比。還請二位移步入内,指點迷津。”
竟是兇案!
上官若心下一震,心底卻浮上一股激動——
成為主簿的三年來,這還是她頭一遭參與到兇案中來。
李重翊将馬鞭随手抛給副将,衣袖一拂,目光不帶絲毫遲疑地投向江無涯,“江大人,帶路吧。”
江無涯垂手應是,途中将案件的來龍去脈細細道來。
“昨夜戌時,下官接到長平坊坊正的報案,稱迎香樓中有一男一女死于非命。我等趕至現場,發現二人倒在血泊中。”
他頓了頓,繼續道:“經京兆尹府确認,男子為韓國公家的四郎韓仕明,年十八;女子則是迎香樓中的女伎淑娘,年十九。”
此時,三人正穿過迎香樓的前廳。廳内彩帶高懸,燈盞輕搖,彩繪紅柱如瀑布般垂至樓底,矗立在舞台兩側。此間奢華,竟勝過公侯府邸。
上官若強抑下打量的沖動,将思緒拉回案件,“仵作可曾驗看屍體?”
江無涯點頭,“已驗看過。隻不過韓家對仵作頗為抵觸,故隻粗驗了韓仕明的遺體,細驗了淑娘的遺體。二人皆死于背心的利器傷,死亡時間在戌時到亥時之間。”
上官若又問,“兇器何在?”
江無涯苦笑,“上官主簿一語中的。此案兇器正是症結之一。現場未留下任何利器,而樓中胡刀、水果刀不計其數,難以确定哪一把才是兇器。”
李重翊皺眉,“刀刃上的骨肉血迹,不假以一炷香的時間難以清理。為何當時不封鎖現場,仔細驗看每一把刀刃?”
江無涯額角滲汗,支吾道:“這……這是因為……”
他聲音顫抖:“昨日,是下官那不成器的外甥值守,這孩子從小就睡得沉,可能遲了些才來現場……”
上官若皺眉,“他幾時趕到的?戌時三刻?戌時過半?”
江無涯觑了他二人一眼,心虛道,“子時初……”
“什麼!”
李重翊和上官若聽完解釋,齊齊轉頭怒道。
“堂堂京兆尹府,子時初才趕到現場,放走了所有客人?”
江無涯抖若篩糠,聲音愈漸微弱,“下官、下官知錯。下官那外甥未免、未免愚笨了些……”
李重翊無奈扶額。今晨朝會,韓國公含淚控訴時,他心生憐憫,未曾想竟接下如此燙手山芋!
隻聽上官若嗓音清明,“江大人,可曾與老鸨核實昨夜所有客人的身份?此案事涉公卿,若放走任何可疑之人,恐怕你我官路都要到頭了。”
言至此,江無涯神色驟松,甚至浮現出一絲得意,“二位盡可放心!江某以仕途擔保,兇手絕非前院客人。”
上官若疑道,“何以見得?”
此時三人已從迎香樓後門走出,立于庭院前。江無涯揚手一指,上官若順着他所指方向望去,隻見庭院銀杏疏影掩映着一處月洞門,兩側高牆巍然,望之難以逾越。
月洞門内,枝條疏斜中隐約可見一飛翹的檐角。
江無涯得意道:“裡頭的明月閣,方是兇案現場。而此門是通往明月閣的唯一通路。”
“而昨夜此門有二名看守,彼此作證,庭院中的客人亦可為其作證。昨日無人從此門經過。”
上官若沉吟,“也就是說,隻有一直在門内的人才有嫌疑。而在前院活動的客人應當排除在外。”
江無涯揚眉,“正是!”
三人穿過月洞門,門内清幽雅緻更勝一籌。流水潺潺,假山峭立,顯然是接待貴客之所。
上官若發問:“一直在後院的都有誰?”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