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下一刻,他回頭看見上官若,神色瞬間凝滞。
她站在一旁,眉頭緊蹙,臉色微沉,眸底透着說不出的古怪情緒——
又來了。
和昨日查驗韓小郎君的舊衣時,和今晨檢驗淑娘屍體時,那股相似的、細微的不适感,又來了。
像是有東西藏在迷霧裡,隐約可見,又總是無法捕捉。
她緊緊扼腕,腦海中思緒紛亂,卻始終理不出頭緒。
耳邊,李重翊冷冷開口,将她從短暫的怔忡中拉回現實,“從現在開始,沒有大理寺手令,不許再動現場,也不得私自釋放犯人。可聽明白了?”
底下的差役連連點頭,正欲告退時,上官若卻緩緩開口,聲音清冷,帶着幾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将小牡丹帶來此處。”
小牡丹被差役帶上堂時,形容更為憔悴,幹瘦的肩胛微微顫抖,眼下烏青得駭人。她怔愣片刻,目光在堂上遊離,直至落在上官若身上,才驟然浮起光彩。
她忽然撲倒在地,死死抱住上官若的官靴,哭得涕淚橫流,“大人!奴冤枉啊!人不是奴殺的,不是奴……”
迎香樓内議論紛紛,衆人皆言她最先發現韓小郎君,因而最有嫌疑。她在疑雲之下夜夜難寐,如今這風雨飄搖的困境裡,她唯有牢牢攀住這一線希望,如同溺水之人死死抱緊浮木,不肯松手。
上官若被她哭得頭疼,終是放緩聲音,“你莫要急,我隻問你幾個問題。”
小牡丹擡起淚痕交錯的臉,怔怔望着她,“什麼問題?”
上官若沒有立即答複,她在現場四周環走一圈,時而敲叩壁窗,時而舉目梁柱。良久後,她才問道:
“淑娘是否體質極寒?為這個緣故,這個房間一直燒着火牆,是也不是?”
小牡丹詫然“咦”了一聲,“正是如此。大人從何得知?”她眨了眨淚眼,似是想起了什麼,“我家娘子幾年前得了下紅之症後,身體确實不大如前了,往往九月裡,就要起火牆保暖。”
安有火牆下的房屋,一般極為幹燥。
思及淑娘身上可怖的紅疹,上官若了然颔首,繼續問,“案發當晚,淑娘可曾離開房間?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小牡丹低頭細思,緩緩答道,“娘子平日極少出門,案發當日,她隻在晨間散步了一刻鐘,之後便一直在房中。”
“奴那日兩次見到娘子。第一次是酉時前,韓小郎君剛至明月閣,我奉了茶水;第二次是酉正過兩刻,我送了糕點,錢伯也在場,他可作證。”
她咬着下唇,神色遲疑,似是猶豫着該不該開口。
上官若察覺她的遲疑,聲音柔和,“你在想什麼?”
小牡丹鼓起勇氣道,“奴第二次送糕點時,娘子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上官若與李重翊幾乎同時開口。
“奴敲門後聽見娘子應聲,便推門而入,見她正給韓小郎君揉肩,可她眼皮直打架,像是困極了。”小牡丹頓了頓,低聲補充道,“奴不敢多看,放下糕點便退下了。”
上官若和李重翊對視一眼——那恐怕正是迷藥起效的時間。
李重翊目光微沉,聲音冷硬,“你确定,酉正過兩刻,韓小郎君與淑娘都還活着?”
小牡丹急忙舉起三根手指,連連發誓,“奴敢拿性命起誓!若是奴撒謊,便叫天打雷劈、堕入畜生道——”
“行了。”李重翊揉了揉眉心,吩咐差役将她帶下,随後側目瞥向劉風,“把林秀娘帶上來。”
半晌後,林秀娘入堂。
她身着雀鳥紋織錦裙,眉眼描畫得風情萬種,步履翩然,香風随裙擺輕輕搖曳。
李重翊微微皺眉,見她蓮步生姿地朝自己走來,眼中透着意有所指的笑意,當即不着痕迹地退後一步。
他避開了,林秀娘便順勢倚向上官若。
她團扇掩唇,輕笑道,“奴知曉一件小牡丹的秘密,兩位大人可願聽?”
上官若神色不變,語調淡淡,“你什麼時候從本官身上起來,本官什麼時候聽。”
林秀娘嗤笑一聲,暗罵一句“呆子”,卻仍是乖巧地退後半步,眸光一轉,語氣意味深長,“無論她如何賭咒發誓,大人都不該信她。”
甫一聽完小牡丹的誓言,便聽見這般控告,上官若與李重翊皆有幾分興趣。
林秀娘勾着丹蔻指甲,慢條斯理地笑道,“奴這話,并非空穴來風。若是大人去問迎香樓的其他人,便會知曉——兩個月前,這丫頭犯下了一樁偷竊案。而失主,正是淑娘。”
上官若眯起眼睛,目光微閃,“這是怎麼一回事?”
林秀娘眉梢微挑,見她認真聽着,便愈發得意,攏了攏鬓發道,“那日,奴聽見明月閣鬧哄哄的,趕去一看,便見小牡丹跪在卧房門口,身側撒了一地金銀珍寶,而淑娘立在一旁,氣得發抖。”
“奴那時便想,這丫頭可算是闖下大禍了。”她笑意玩味,“可小牡丹如何都不認,又賭咒發誓說她根本沒有偷竊珠寶。可東西是從她房裡搜出來的,她再如何喊冤,又有什麼用?”
上官若微微颔首,“此事最後如何處置?”
“淑娘一貫心善,隻是命人收攏了珠寶,并未追究。”林秀娘輕歎一聲,旋即話鋒一轉,“可就在此時,淑娘忽然發現,那一地珠寶裡,有一樣東西被磕壞了。”
上官若挑眉問道,“何物?”
林秀娘歎息,“一支蜻蜓穿花金頭面。”
“金銀頭面磕碰是常事,這又何足為奇?”
林秀娘搖了搖頭,嗓音壓低了幾分,“若是尋常首飾,壞了也就壞了,可此物不一樣。”
她聲音刻意放緩,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此乃淑娘侍宴時,齊王殿下親賜之物。”
此言一出,堂中氣氛微滞。
上官若微微偏頭,餘光悄然瞥向李重翊。
當今聖人無子,齊王李盛自十五歲入京後便被收為聖人義子,深得寵信,衆人皆道他十拿九穩将入主東宮。
誰知五年前,李重翊橫空出世。
自益州落魄宗室起家,以兵卒之身平定南诏之亂,後北上帶兵擒獲狄國王子,年僅十九便封侯拜爵,二十歲陪聖人祭祀,更得聖人親賜親王冠服,其中暗示不言而喻。
自此,京中流言四起,言道聖人屬意的繼承人,便在齊王與安定侯二人之間。
二人的關系,從此微妙起來。
然而,李重翊神色未變,仿佛對齊王毫不在意。他此刻已然坐下,端起左右奉來的茶盞,随意抿了一口,語氣尋常得很,“小牡丹賠得起?”
林秀娘掩唇輕笑,“正是賠不起,淑娘才動了念頭。”
她擡眸,眼底浮起一絲晦暗的笑意,字字講得分明,“她将頭面施舍給小牡丹,說道——‘你既是農戶女,雖前來幫工,畢竟還是良籍,那便有一樣最值錢的東西,可作賠償。’”
上官若心頭微微一沉,已有了不祥的預感。
門外天光漸暗,密密落起了秋雨,一層又一層的寒意卷入室内。差役們裡裡外外點上了蠟燭,星星點點的燈火非但未顯暖意,反而在窗隙秋風的摧動下,撲朔幽微。
林秀娘的笑意在燈火下愈發魅惑,“自此,小牡丹銷去良籍,賣身為奴。永生永世,不得離開淑娘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