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他們不就是想看見個女人嗎。”
“我給他們看便是。”
門外,劉風叩門數次,卻不見應答,困惑回禀道,“小侯爺,裡頭似乎沒人。”
李重翊擡頭望月,此時萬籁俱寂,微風送來碎葉輕拂之聲,也送來屋内的窸窣聲響。
他勾唇一笑,笃定道,“裡頭有人,繼續敲。”
正當劉風擡手,欲再次叩門時,門扉忽而吱呀一聲,從裡頭緩緩開了。
門内立着個粉衫女子。
秋風掀起她鬓側發絲,輕拂她耳垂上的玉珰,粉紅色的紗裙随風翻飛,如蝶翼般于夜色之中輕顫不止,恍若神祇降世。
皎白月光瑩瑩撒撒,仿若一方流淌的人間銀河,灑落人間各處,也灑落在她與李重翊之間,映在她瓷白的面龐上。
一雙鹿眼,與月同輝。溫潤清透的輪廓,在眼尾處收束,微微上挑。
李重翊看得呆了。
神情、眉眼、穿着,竟同他記憶裡的那人,隐約重疊了三分。
夜風微涼,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擡起,隻想如當年那般,輕撫她的額發。
可那女子卻蓦然後退一步,像是一隻受驚的雀鳥般警惕地望住他,眼神裡盛滿了不解與戒備。
“閣下是何人?深夜登門,有何貴幹?”
上官若将女子的驚疑演了個十重十,她丢棄了官場浮沉時那副僞裝男子的假聲,用本音開口道。
嗓音宛若泉水沁石,帶着三分冷意,七分警覺。
李重翊怔住。
他喉頭微動,竟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是上官若的同僚。”頓了頓,片刻又問,“你……你可是上官若的妹妹?”
上官若佯作疑惑睇他一眼,帶着審視的意味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才輕飄飄地答道,“閣下找我阿兄嗎?我阿兄并未歸家,許是和人應酬去了。”
她立于門口,絲毫沒有讓李重翊進屋的意思。
李重翊被她這一眼看得心頭一緊,又不知怎的,竟有些手足無措。他抿唇,頓了頓,從懷中掏出那枚玉兔。
“這是你阿兄落下的東西,你可否替我交予他?”
上官若不動聲色,接過那隻玉兔,晃了一晃敷衍道,“原來落在你那了,勞煩你送上門,多謝了。”
屋内忽然響起一聲清脆的女聲,帶着閑适的笑意——
“翠花,這魚是你殺,還是我來殺?”
門扉微啟,微光灑落在桌案上,映得魚腹泛起幽冷的光。
李重翊擡眸,正見上官若接過顧嫚嫚遞來的活魚,素白的手輕擡,菜刀順勢而起,刀背輕輕拍上魚背,發出一聲悶響。
魚鱗閃着濕潤的光,被魚鈎貫穿的嘴部緩緩滲出鮮血,血珠一滴一滴墜落,在她的蘭草鞋面上濺開暗紅的痕迹。
她垂眸,若有所思地凝視着那條魚,指腹緩緩摩挲刀背,似是在權衡什麼。忽然,她回過頭來,目光幽深,嘴角微微一彎,朝着李重翊露出一個極淡的笑。
“郎君,我要殺魚了,你要不要進來觀上一觀?”
李重翊眉梢一挑,語氣頗覺玩味,“你會殺魚?”
上官若掩唇一笑,指尖握住刀柄,聲音輕快得仿佛隻是要煎煮一碗尋常羹湯,“自然會。郎君看好了。”
話音落下,刀光倏然一閃。
“咔嚓。”
刀鋒落處,魚頭與魚身分裂,一抹血珠飛濺而出,濺上她的眼皮。而她眼睫未眨,隻是伸出拇指,極随意地抹去下巴上的血痕,月光下,那雙鹿眸清亮含笑。
“郎君,可看仔細了?”
燭火跳躍,窗扉微晃,夜風順着門縫無聲潛入,卷起一絲腥甜的血氣。
李重翊微微一滞,指尖習慣性地扣住劍柄,栗色瞳孔裡映出她執刀的身影。
他認識的王若琬,自小養尊處優,見血就要暈厥,莫說殺魚,便是廚房都未曾踏足半步。可眼前這位上官氏的小娘子,執刀沉穩,目色如常,甚至還含着點輕描淡寫的笑意。
形似,神不似。
眼前人與心上人的身影僅僅重疊了一秒,轉瞬就分叉開來。
片刻後,他終于緩緩點頭,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嗓音帶着幾分若有似無的調侃,“看仔細了……小娘子,果真彪悍威猛。”
上官若似乎頗受用,挑眉笑了笑,順手将魚身撥至一旁,語氣輕快:“那郎君,可要留下來用飯?”
“……”
李重翊嘴角微抽。
他方才不過是被那一瞬間的熟悉感困住,現下回過神來,看着她面上還未擦淨的血色,實在有些礙眼。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起身,拂袖告辭,語氣果斷,“不必了。”
他一踏出門,門扉便被毫不留情地合上。
裡頭的二人立刻貼上木門,屏息聆聽外頭的動靜。直到那道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終于徹底消失,二人這才同時松了口氣,緩緩滑坐在地上。
顧嫚嫚看着她,忍不住誇道:“五娘,你可真聰明。若是讓他們察覺此地有女子,你索性裝作有個妹妹,便再合适不過了!”
上官若輕輕握住她的手,笑道,“多虧了你提醒,要是被他追問起來,恐怕要露餡。好在,他這種權貴,見了庖廚葷腥就不自在,殺魚一招,便可讓他主動退避。”
顧嫚嫚撇嘴,“真是想不到——玉面殺神安定侯,連殺人都不忌諱,竟會忌諱殺魚。”
上官若自是不知道李重翊忌諱的真實原因,她被顧嫚嫚逗樂,眼底笑意盈盈,甚至還帶了些會殺魚的自豪。
須知她能提刀殺魚,可是花了多年功夫。
前世裡她柔柔弱弱,暈血至極;今生離家多年,獨身飄零,被迫學會烹饪,殺魚破肚,根本不在話下。
可不管如何,今晚這一局,她終究是赢了。
“不過……”顧嫚嫚忽然望着她,語氣有些為難,“你這模樣生得這樣好看,萬一他看上你了怎麼辦?”
上官若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地伸手去推她,顧嫚嫚卻敏捷地閃開。二人相視一眼,撲哧一聲笑作一團。
笑聲盈盈,融進秋夜涼風裡,仿若秋水波光,微微蕩漾。
隻餘那條尚未死透的魚身,被擱置在地上,尾巴一甩一甩,在青磚上濺起一地細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