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落的石榴在地上翻滾幾圈,裂開的果皮如被輕剝的朱玉,露出飽滿晶瑩的果肉,薄紅透亮,附着一層溫潤的光。
上官若眉眼微彎,揶揄地望着李重翊,唇畔噙着一絲笑意。偏偏那笑意裡全無風月之意,眸中澄澈如洗,隻帶着孩童般天真的反擊。
她的輕松惬意,刺得李重翊心頭微微發悶。
可耳後卻不争氣地爬上了一層灼熱。
心頭笃定的猜測、微弱的念頭,如小獸的爪子,輕輕地撓過他的心房,擾得人不得安甯。
他喉頭微動,上前一步,微微擡手,嗓音低沉,輕聲道:
“上官若——”
他的聲音太輕,輕得像累世經年間的一縷風。
若是被人聽見,便好像能吹散歲月的塵埃;可若是沒人聽見,便會随落葉沒入泥土,化為埋藏深處的根系。
——而上官若,沒聽見。
她轉身,輕盈地朝着方才舞姬們嬉笑的方向走去,衣袂翻飛,袖擺在他指尖擦過,像一抹流光劃過夜色,輕得叫人心口微顫。
隻是一刹那的掠過,可他卻仿佛真真切切地握住了什麼。
他怔然片刻,掌心微微收攏。
而她的聲音已經遠遠傳來,帶着慣有的沉靜從容,“各位娘子,本官是大理寺主簿,現下有一個問題,要向諸位請教。”
她站在院中,眉目沉斂,指尖輕撚着那張紅箋,話語落定,靜靜地望向那些舞姬。
“你們有誰認識香蝶?”
她們本圍成一圈,正偷偷瞧着李重翊,見上官若忽然走近,神情頓時變得微妙起來。
她們彼此對視,眼底的神色仿佛醞釀着千言萬語。她們适才親眼見證上官若為小牡丹洗脫罪嫌,如今望向她的目光,竟有些不自覺的敬畏。
短暫的沉默後,人群中被緩緩推出來一個身影。
是個唇紅齒白的舞姬,容色姣好,神情略帶忐忑。
“大人,我們……确是認識香蝶娘子。”她聲音低低的,眼神左右望了望,像是生怕被誰聽了去,片刻後又道,“但……假母已嚴令淑娘,此事不得外傳。還請大人答應,莫要讓假母知曉,是奴等告知于你。”
上官若眸色微斂,淡然應道:“放心。”
那舞姬聞言,輕輕松了口氣,遂續道:“香蝶……是幼時被賣入迎香樓的。”
“她是犯事官眷之後,沒入奴籍?”上官若追問。
舞姬搖頭,“并非如此。犯事官眷之後,多充入教坊,而奴等自小為奴之人,命運隻有在民間反複被買賣的份。”
上官若眸光微閃,似有所思,“也就是說,包括香蝶自己,竟無人知曉她的親生父母是誰?”
舞姬猶豫了片刻,像是在努力回想,随後點頭,“算是吧……”
她的遲疑沒有逃過李重翊的耳目,他微微眯起眼,忽然發問,“算是?”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帶着幾分威勢,舞姬愣了一下,方才抛出瓜果的女子,如今近距離望着那張俊朗的臉,忽然臉頰微微泛紅,目光也有些不自在起來。
片刻後,她咬了咬唇,低聲道,“因為……香蝶自懂事以來,就一直想找到她的親生父母。可她一介女伎,此事談何容易?”
“可在她進齊王府的前夕,她忽然特别高興,告訴我們,她的夙願得償……”她微微皺眉,似乎在回憶什麼,“可我們也不知道,香蝶到底有多少夙願。也許是找到親人,也許是别的事,所以奴等不敢确定。”
上官若輕輕點頭,眸色微深,“那你可知曉,香蝶入府時,為何忽然變成了田家小官的女兒?”
舞姬聞言,眼神微變,環顧四周後,神神秘秘地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奴聽聞……此事是上頭特意安排的。齊王殿下納妓為妾,難免會被戳脊梁骨。因此,淑娘她——”
她語聲一滞,頓然住口,面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下意識地捂住唇,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
香蝶入府之事,竟與淑娘有關!
上官若與李重翊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二人皆從彼此的眸光中得到了答案。
舞姬的身子微微發顫,立刻跪下,拉住上官若的衣袖,帶着惶然懇求道,“大人!求您莫要将此事說出去,奴等也不過是聽聞,隻怕并無确證……”
上官若沉默了一瞬,最終隻輕輕扶起她,擡手放了幾兩碎銀入她掌心,“去喝碗熱茶吧。”
舞姬怔了怔,似沒料到她竟如此輕易應允。她小心翼翼地收了銀錢,片刻後才斂眉施禮,緩緩退下,朝着前院走去。
午後的浮光掠影間,上官若望着她的背影,輕聲道,“小侯爺……迎香樓背後的水,比我們所想的,還要深。”
她說着,不經意地看向李重翊。
一片秋葉在風中旋落,在她沉思之時,他已靜靜看着她半晌。
他的眼神深不可測,像是在試圖将她看透。
她皺眉,剛欲開口,忽然身旁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先前那名舞姬,她一路小跑折返,氣息微喘,見到二人,淺笑行禮,道,“兩位大人,奴家忘了一樣東西!”
她說着,正要從二人之間穿過,哪知李重翊紋絲不動,擡腳一步,直接擋在她身前,迫使她繞道他身後。
舞姬不解地眨了眨眼,繞到他身後,撿起了階上落着的一個小瓷瓶。
那是一隻青釉細口瓶,溫潤如玉,瓶上标簽已模糊不清,瓶口以紅布封住。
上官若目光一凜,“等等。”
舞姬停步,茫然地看向她。
上官若眯起眼,“那是什麼?”
舞姬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小瓶,輕笑道,“口脂。”
“口脂?”上官若揚起眉毛,“尋常口脂或封成紅紙,或裝入小盒之中,此物在細口瓶中,需要時如何取用?”
舞姬回過神來,笑着解釋道,“大人雖是男子,卻見多識廣!須知尋常口脂由蜂蠟制成,極易融化。此物又加了茶油和羊脂,更為順滑。”
“因為奴等常常登台上妝,嘴皮常常幹燥不已。使用此物,一來是為了潤澤嘴唇;二來,油易反光,在舞台上發起光來,格外好看呢。”
上官若接過瓶子,打開瓶蓋,指尖蘸了一點,抹在虎口上。紅色的膏脂在她蠟黃的小手上暈染開,格外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