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攤開卷宗,指尖輕輕落在一行字上:“在此處。”
他所指之處,是案情中的一處注腳,筆迹勁健的隸書,是上官若所書,三字赫然寫着:
“潋水灣”。
李重翊一時不明,低聲問道,“潋水灣便是潋水灣,有何疑?”
小官撓了撓頭,掏出了懷中的輿圖,神情愈發困惑,“正是這‘潋水灣’……下官翻遍了工部輿圖,卻始終未能在其中尋得此地。”
一陣風從殿前吹拂過來,似乎将上官若方才在大理寺旁側急切的囑咐,也一并拂進他心間。
他莫名一陣煩躁,隻想快些離去,回到大理寺去,連自己為何這般急切都不願細想。
他伸手将輿圖奪了過去,“本侯來找。”
泛黃的輿圖在他雙手中急切展開,紙張的折痕在陽光下泛着舊時的漣漪。他目光在地圖上迅速遊走,片刻後,卻并未尋得“潋水灣”三字。
他頓住了手指。
“潋水灣”雖不在,卻有一地相仿——“千離灣”。
他眼神裡泛起不解的光。
三十年前,他記得,那處,分明叫“潋水灣”。
他眉心緊蹙,語氣冷硬道:“喚工部都水監之人來見本侯。”
小官趕緊退下,片刻後領來一名工部官員。那官員面露訝然,被突如其來的傳召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李重翊将那輿圖一抖,兩指點在“千離灣”那處,轉頭問那工部官員道,“這是何處?”
那工部官員不明就裡地回道,“千離灣。”
李重翊攥起拳頭,有一個瘋狂的猜想如春日野草一般在他的心頭瘋漲起來。他捺下強烈的情緒,顫聲問道,“這個地方……是不是改過名?”
那工部官員立馬豎起大拇指,堆出個谄媚的笑,“不愧是安定侯!見多識廣,此地在二十八年前改了名,原名潋水灣。現如今,除了一些老人,很少有人知道此地的原名了。”
二十八年前,此地更名。
而她還在以舊名喚之。
潋水灣,潋水灣……隻有活在三十年前的亡者,才會将舊名刻至于腦海,經久不忘。
譬如他,譬如……
王若琬。
這個念頭,如雷般轟然落下。
泛黃的輿圖,如落葉般在他手中簌簌顫抖起來,最後終是打着旋落下。
李重翊顧不得自己還身着繁瑣的朝服,顧不得身旁朝臣的驚呼,于玉白長階上飛奔起來。
他早該認出她來。
早在撞入相似眼睛的那一刻,早在發現她有玉兔雕刻的那一刻,早在描摹她的牆壁書法的那一刻……
她給他留了那麼多破綻,而他卻非拖到最後一刻,才真正對上那雙明亮的眼睛。
李重翊跑出了宮門,他将朝冠丢給小厮,接過佩劍。三月天的無名飛花拂過他的衣襟,沾過黃金鑄就的馬镫,更有一片又一片,掠過少年輕快的眉眼。
他策着馬,在街頭狂奔起來。風聲獵獵,青磚古巷在身後飛快倒退,李重翊高聲大笑。他生得一張好面皮,笑起來更是俊秀異常,惹得路邊女娘紛紛浮上赧色。
與三十年前一樣。
他在長安城策馬,隻為了去給她折一枝城南高樹上的玉蘭。
如今,不論她是要玉蘭,還是要天下,他都給她。
馬蹄飛快地在長安城中穿梭,帶着少年一顆上下浮動的忐忑之心,很快便停至大理寺官廨門口。
李重翊縱身下馬,衣擺翻卷,腰間玉佩叮當作響。
他正欲跨過門檻,腳步卻倏然頓住,整個人猛地僵在原地。
差役持刀張弓,将院心團團圍住;趙玄英與司馬橫焦灼喊叫;而正中庭院,立着他這些年思之念之、夢中百轉的那個身影。
上官若被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扣于懷中,那男子手持匕首,寒光逼近她的頸項,刀光斜斜映在她的腮邊,襯得她像瓷器一樣易碎。
在人群中,于通圳半分沒有畏懼之色,嗓音沙啞卻高亢嘶吼,“你們若不放了我的妻子,我便一刀殺了他!”
“你要殺了誰?”
于通圳話音未落,冷冽的聲音,已自門廊響起。
衆人朝門口望去,隻見廊下李重翊身着朝服而立。他的發絲因在途中吹過風,略略散亂,栗色瞳仁在暗影中燃燒起鋒芒般的光,嘴角浮起一抹近乎狠戾的笑意。
掌中青鋒早已出鞘,薄刃映天光,劍光更似毫無畏懼的狼眼,似乎下一秒便可刺破空氣撕咬獵物。
他語調不重,卻壓得全場噤聲:
“我再問你一遍。”
聲音一字一句,像是從喉骨深處抽出的利刃。
“你要殺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