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玩個遊戲。」
最後一次說這話的時候,Ines正躺在病床上。
自打被醫生判定時日無多的那一天起,她就果斷地放棄了治療。
九個多月的時間,她不僅完成了自己的最後一個榨季,還幫助幾個獨立釀酒師改進了他們的車間設計,又去了兩所農業大學裡做了一系列關于葡萄酒釀造的講座。
行至生命的最後,這副日漸衰弱的身體,終于不再能夠支撐她漫步于那片投注了半生心血的葡萄園裡。
Ines住進了醫院。直到這一刻,她身邊的所有人才真正地意識到,她快要死了。
「我們來玩個遊戲。」
她對嶽一宛說,「前兩天,你舅舅從阿根廷帶來了很不錯的酒。我先來選幾支,然後讓你來猜猜看,哪一支是來自門多薩的酒?」
十六歲的嶽一宛,長手長腳,身材削瘦得像是一根竹竿。
面對媽媽的提議,男孩隻是沉默着點了點頭,随即動作麻利地把床頭果籃邊的幾支酒一一遞到了她的面前。
他知道,Ines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因為就連她的微笑,都已經虛弱得有似狂風中搖動的燭光。不要說是小小的一個遊戲,哪怕她是要求他徒手将家中酒窖裡的藏酒全部都搬進病房裡,嶽一宛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自從Ines入院,嶽一宛仿佛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他再也沒有拒絕過媽媽的任何要求,每天下課之後,他都準時出現在病床前,笨拙而又溫馴地為她端牛奶、削水果。
Ines笑着調侃他,說他突然乖巧聽話得不像是自己的兒子,倒好像是她從别的什麼人家裡偷來了一隻小天使。嶽一宛在媽媽面前佯似害羞地打着哈哈,卻在走出病房後捂着臉無聲流淚。
他真的害怕自己做得不好,害怕自己還不足夠體貼細緻。他害怕告别的詞句一語成谶,害怕俏皮話中的機鋒突然傷害到她。他害怕這最後的相處時光,害怕任何一種在母親與自己之間留下永遠遺憾的可能。
「你很棒,Iván。」
欽歎地,Ines看向自己的孩子,「在和你同樣年紀的時候,我還隻能喝得出新世界産區與舊世界産區的不同。而你,Iván,你的靈敏味覺簡直是天賜的禮物……無論是作為釀酒師,還是酒評人,這都是世上最好的天賦。」
在母親的誇獎面前,他隻能勉強地扯出一個酸楚的微笑。嶽一宛低下頭去,突然看見Ines手裡握着的那瓶紅酒,那枚畫着連綿山脈的酒标一角,印着的正是她婚前的姓氏。
去國離鄉廿餘載,她總對嶽一宛說起門多薩的迷人風土,說起安第斯山腳下的葡萄園,可她自己卻是再也沒有回去過。
「Iván。」
她的手指幹燥溫暖,摩挲過他的頭發,是一種令人心碎又留戀的觸感。
「我……」
兩雙一模一樣的綠眼睛,無言地注視着彼此。Ines猶豫了許久,想要說點什麼,最後卻隻笑着搖了搖頭。
「有你做我的孩子,我很幸福。」她說,「也許,我已經沒有機會看到你長大成人的樣子了。但是Iván,無論你以後選擇成為什麼樣的人,選擇從事什麼樣的行業……我都希望你能夠幸福、快樂,好嗎?」
「對我來說,這比什麼都重要。」
無法向旁人叙述的一段段回憶,像是一隻隻低徊的蜻蜓。它們在嶽一宛的心間略略點過,蕩出一圈又一圈的複雜漣漪,又倏然扇翅飛走了。
斂起散亂的思緒,他重又收回視線,沖杭帆微微一笑,道:“她不僅是我的母親,也是我最初的恩師。”
“對我而言,‘盲品’是一個入門級的遊戲。”斯芸的首席釀酒師說,“除了用感官去體會細微的風味差别外,還需要輔以準确的知識與缜密的邏輯判斷。”
好像非常遺憾似的,嶽一宛聳了聳肩,“我覺得這是一個學習葡萄酒的有趣切入點。但如果你實在不喜歡的話,我們也不是不可以換一種方法……”
原來他是混血兒,杭帆恍然大悟,難怪會有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綠眼睛。
“我倒也不是讨厭這種學習方式。”
謹慎又誠實地,小杭總監回答道,“隻不過,‘盲品’的過程中需要反複地飲酒,這是不是對酒量的要求有點太高了?”
難不成,晉升為首席釀酒師的秘訣,就是在未成年時代起就開始超量飲酒?杭帆在肚子裡暗暗腹诽:這聽起來就很不靠譜啊!
“哦,這個啊,”嶽一宛别開了目光,眼神可疑地閃爍起來:“其實就是,嗯,就是剛才說的,是我上課前忘記跟你講了……”
“在充分體會完酒液的味道之後,可以直接把它吐出來的。”
“……這也是能忘記的?!”
看着對方那實打實的心虛神色,杭帆簡直無力吐槽。
到頭來,最不靠譜的竟是這厮本人!
“是真的忘了,絕對不是我故意使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