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這時節,連田裡的葡萄藤都還沒開始抽芽呢!一天天的,到底哪來那麼多“有腔調”又“有趣味”的東西可供他杭總監胡編啊?
“考慮到過去半個月的慘淡數據,而Harris到現在都還沒把我開除掉,我猜,很可能是因為他自己也沒搞明白,什麼樣的新媒體營銷才能高級到符合斯芸的品牌調性,又通俗到足以顯著增加銷量。隻能姑且任由我在這裡先糊弄着。”
這番剖白鋒銳,卻也充滿了自嘲式的無力。這讓白洋看向他的眼神都變得憐憫起來,仿佛是在路邊看到一隻被暴雨淋濕的貓仔。
隻有杭帆自己知道,這前半部分都是百分百不摻水的大實話,但接下來的那半句或許就沒那麼的真心了。
“我在想……如果在六月之前還有沒把握給賬号做出什麼起色的話……我或許應該自己提出離職的。帶着上個年度的優異戰績自覺退場,總比在今年的‘618’結束之後,再被Harris找借口開掉要來得體面些。”
考慮到職業前途與未來薪資,這是毫無疑問的當下最優選。
但感情這軟弱的東西啊,卻又自說自話地在杭帆的胸腔裡滲透出苦澀的汁液:如果什麼成果都沒能做出來,就這樣揮起白旗夾着尾巴逃跑了,嶽一宛會如何看待自己這個“逃兵”呢?
離開這座酒莊之後,自己又還能在何處再與嶽一宛重逢呢?
白洋輕輕拍了下鏡頭,似乎是在比劃“拍肩膀”的動作。
“辛苦了,兄弟。錢難賺,屎難吃,你的日子是真的不容易啊。”
雖然,好像已經有一年多沒和這人在線下真正地碰過面了,杭帆心想,但不管過去多久,這家夥依然還是那副不會安慰人的樣子,真是令人安心。
就好像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變化,隻要打開對話框,他們依然能回到十幾歲的那些夜晚,默默無言走在人聲鼎沸的小吃街上,懷揣着各自不同的沉重心事,又安靜地在彼此陪伴在朋友的身旁。
“不過……”
白洋撓了撓下巴,這通常是他即将發表一些氣人觀點的前兆。
“剛才翻看你的朋友圈動态,我還以為你最近正過着花天酒地的好日子呢。每天都有好酒好菜,有些甚至還花心思做了擺盤……怎麼,你這是在酒莊裡偷偷談上戀愛了?”
“我總不能因為被公司流放了,就天天在這兒絕食以明志吧?”
杭帆揮手噓他。
“再說了,”他長長呼出一起口氣,“朋友圈都是發給我家那位杭女士看的。”
每每提到母親杭豔玲,杭帆總是逃不脫心頭湧上的複雜感情。
他愛她,毋庸置疑。有時候這份愛甚至遠遠超過普通人家的孩子所能擁有的極限——因為杭豔玲的愛就像是一雙越來越不合腳的鞋。她的期盼、她的願望,她投射在杭帆身上的所有那些“美好祝福”,都一日更比一日地讓杭帆痛苦萬分。
為了能讓她在小姐妹跟前面上有光,為了能讓她在街坊鄰居面前擡頭挺胸,為了能夠成為杭豔玲心目中的“完美兒子”,杭帆不得不早早地學會隐藏起一部分的自我,甚至是主動放棄自己的夢想乃至于欲望。就像為了适應一雙早已不再合腳卻無法抛棄的鞋履,而生生地從雙足上割下血淋淋的骨頭與肉來。
可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要“表演”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步,才能讓杭豔玲真正地、永遠地幸福下去呢?
他不知道。
杭帆真希望自己能夠知道。
“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她就會以為我在山上受苦,既吃不飽飯又睡不好覺。然後憂心忡忡地給我寄一大堆營養品與真空包裝的熏魚過來。”
他沖白洋做了個鬼臉,兩人不約而同地回憶起了被熏魚和雪菜給淹沒的大學時代:“我真的再也不想吃熏魚了,至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我一口都不會再吃!”
“發那些照片……至少能讓她覺得我正在從事一份待遇優渥且有空做飯與吃飯的工作吧。或許,她以後就不用再為我的生活而操心。”
“——哎不是,你幹嘛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白洋同志滿是疑問的表情誠然不太有禮貌,但杭帆總監勃然大怒的心态确實也稍顯狹窄:“你都多少年沒吃過我做的飯了!我這幾年的廚藝簡直進步神速好嗎?你别不信,生活讓人奮進!”
“我倒是不擔心你做中餐的手藝,”白洋誠懇地說,“但你連羽衣甘藍和包菜都分不清吧?做西餐真的沒問題嗎?”
有個太過了解你的朋友就是這點不好。
他們的小腦袋瓜子不一定能時時都記得你的生日,但一定能對你的每一樁黑曆史都念念不忘,以便随時翻出來揭人老底。
“我坦白,我坦白總行了吧。”
杭帆放棄了掙紮,他知道,對白洋隐瞞這些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就像是對着鏡子撒謊,荒謬,且沒有意義。
“有些是嶽一宛做的。”杭帆說,“對……就是做了擺盤的那些。他擅長做西餐,所以我就做中餐了。我們最近輪流做飯,沒輪到那個人就負責備菜和洗碗,我覺得這是很合理的分工。”
而白洋不愧是在槍林彈雨裡翻滾出來的戰地攝影師,隻聽了這一耳朵,就立刻從大量冗餘信息過濾出了最關鍵的要素。
“才過去半個月,你就已經從‘想毒啞他的那張嘴’,變成了天天和他一起做飯的關系?”
他高高地揚起眉毛,神态裡不無調侃之意:“我之前說過什麼來着?這是一見鐘情啊,杭小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