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孟夏,正是多雨多陰的時節,可縱然是再大的雨,也總有休歇的時候。
露執跪得久了,便直起腰胡亂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不理會身旁路過的人指指點點,隻是執拗地朝着謝屏的方向繼續跪下去。
謝屏站在抱廈屋檐下,透過樹影間的罅隙悄悄望着她,她戴着帷帽,薄紗覆面,隻能看見一點消瘦的下巴。
有帷帽,有屋檐,即便沒有傘,也不會被雨淋濕。
謝屏突然回過神來:就算淋了雨又有什麼打緊,淋死她才好。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雨勢稍緩,一刻鐘後,漸有雲消霧散,晴日初開之兆。
“這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晨時我看就一個人來了,一直跪到雨停都不肯走,怪可憐見的。”
謝屏冷眼側目,但看搭話的是個着緯羅直身的青年男子,頭頂纏棕大帽,腰束蟠螭玉帶,通身裝束一眼便知是不菲的造價,估計是青陵城哪個尋常貴胄。
那人拍拍謝屏,“我聽人說,這小娘子是有夫君的,兄台你就别打她主意了。”
謝屏不由冷笑,“有夫君又如何?有夫君也攔不住紅杏出……”
他适時收住了口,一時分不清自己是怕家醜外揚,還是想為她守一分名節。
“攔不住什麼?”那男子來了興緻,“我可聽說,上晌她夫君來過一次,惹得她又是尋死覓活,又是賭咒發誓,現在她夫君拍拍屁股快活去了,罰她一個人在這兒長跪,當真是可憐。”
謝屏快被氣的吐血,“她可憐?”
男子瞪大眼睛,“是啊,這還不可憐?”他原就是個碎嘴子,被謝屏挑開談興,講起旁人閑話來愈發滔滔不絕。
“我還聽說啊,她那夫君是從都城來的,是個有錢有權的主。可不得了,她從府裡受了委屈,偷跑出來回娘家,這夫君便千裡迢迢地追過來抓她走,她若是不從,又怕滿門遭殃。”男子抱起臂,末了還不忘感歎一句,“都城啊,你想想那是什麼地方!達官顯貴拔根汗毛都比腰粗,我們青陵人哪裡比得。”
這颠倒黑白的閑話越傳越離譜,謝屏氣血上湧,忍不住道,“倘若是她先犯下大錯呢?”
他嗤了一聲,“這麼個嬌滴滴的小娘子,能犯什麼錯?左不過敗點家财,買買喜歡的胭脂水粉和綢緞衣裳,這能叫犯錯麼!”
若真的隻是敗點家财,倒還好了。謝屏神色黯了一瞬,他倒甯願她隻是敗點家财。
那男子似乎想到了什麼,神色驟然嚴肅起來,“若是紅杏出牆的話……”
“那便一紙休書,一刀兩斷,自此各有各的緣法,各奔各的前程。何至還要如他們二人一般,拉拉扯扯糾纏不清呢。”
“到底,還是有情。”
謝屏聽完後一句,心頭猛地跳了跳。
他重新看向不遠處的露執,剛好瞧見她面色有異,似乎正在忍痛。他這才想起來她腿上的痹症,适才那場濕雨過後,膝蓋長久地泡在泥水裡,怕是病痛已經加劇了。
謝屏無端端地慌亂起來。
那男子心生好奇,不由問道,“聽兄台這話裡話外的口音,似乎也不是我們青陵人吧?”
謝屏不願與他多說,原本想打個哈哈敷衍過去,那男子卻不依不饒,非纏着他問東問西。謝屏無法,隻得借口家中有事急急遁去,生等着那碎嘴子乘轎出了旅邸遊玩之時,才踱步折返。
一步快過一步,他終又來到露執的身前。
“起來罷,我送你回去。”
露執強忍着雙腿錐心刺痛,擡起頭,眼前是一襲熟悉的玄色錦袍。
冷冷淡淡的松木香氣也如影随形。
她想都沒想,又拽住他垂下的衣衫,知道自己斷斷不能再放他走了。
可任憑她搜腸刮肚,挖空心思,一時之間竟想不出姿态更低的軟話來讨好眼前的人。
“小侯爺……”露執張了張口,卻又停住。
下一秒她驚覺身子騰空,謝屏沉下肩已将她打橫抱起。
露執瑟縮在他的懷抱中,伸開臂不自覺圈緊謝屏的脖頸,她偏過頭,看到的還是那麼一雙古井無波的眉眼。
“不必多想。”
謝屏兀自不肯看她,“你跪在這裡,人多眼雜,若是招來閑言碎語,也是損毀我的名節。”
前番吩咐過的内院小厮已打點好車馬,謝屏順手替她理正帷帽,便旁若無人地穿過周遭看客的目光,單手抱着露執穩穩上了馬車。
露執跪久了頭腦發暈,惟覺他的懷抱妥帖又安穩,雙腿使不上半分力,隻能任由他将自己抱上馬車,安置在暖意融融的橫榻之上。
馬車徑向南去,那是她來時的方向。
她掙紮着直起身,想再替自己搏一搏。
她眼圈泛紅,細聲道:“小侯爺,我甘做妾室,哪怕一生一世待在侯府也無怨言。我會安分守己,潛心思過,隻求……隻求你開恩,放過邱氏滿門。”
四下寂然一片,靜的隻能聽得見車輪碾踏過坑窪的沉悶響音。
謝屏輕輕一笑,“那麼,我來問你。”
向來夫婦吵架,都是以女子愛翻舊賬居多。可輪到他們二人,卻換作謝屏,翻起舊賬來不輸女子。
“佑昶十八年四月初十,我奉旨外放靈州任知州,那一夜你徹夜未歸,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