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都一路南下,冰雪消融,草長莺飛。
此次護送雖奔波,但算不上多緊要的任務,也不如在京中拘束,一行人都有些散漫,瞧見與往日不一樣的景緻,不自覺放慢了腳步,打算今日就在此地紮營。
年輕俊朗的将領看着清風蕩起漣漪的湖面,微微蹙眉。夕陽熱烈,灑在他臉上,卻無法消融空氣中的涼意。
“指揮使可是思念謝三小姐了?”身旁有人出聲猜測,“以咱們如今的速度,來去少說五月有餘,何不加快步伐?”
李挐雲回身瞥了眼馬車,見車簾緊閉,車裡的人似乎兩耳不聞窗外事。
李挐雲搖頭,“女子體弱,秋夫人長途奔波已是辛苦,再慢一些吧。”說罷,頓了頓,正色看向身側的副使林向春,“況且,我與謝三小姐尚未成婚,往後不要說這些話,恐有損謝小姐清譽。”
林向春早就聽聞隴西李家家風嚴謹,李家子弟皆端方有禮,潔身自好,見李挐雲果然如此,心中不禁有些後悔方才一時語快,失了分寸。于是趕緊應下:“屬下知罪,請指揮使見諒。”
李挐雲本也無意責怪他,随即便讓林向春安排部下在此起火紮營。
林向春與部下們是舊識,且行事利落老練,一行人很快就有條不紊地忙活起來。
“李指揮使,可否上車一叙?”
一雙纖長素淨的手将車簾挑起,右手指節處有一層薄繭,是常年握筆寫字的痕迹。車内的女子仍端坐着,透過車窗隻看得見半張白皙清瘦的臉,仿佛像瓷器一樣易碎,下颌線條流暢清晰,與頸部曲線融合一體,隐沒在車内的黑暗裡。
“好。”李挐雲大步跨上馬車。
拉開車門,天光随着男人一起闖進了車廂。
自飛龍公主篡位謀反落敗之後,公主府衆人皆被收押,因其中涉及的宗親與朝臣頗多,大理寺聯合錦衣衛會審了數百人,調查了足足兩年之久。太和三年春,此案落下帷幕,一幹人等終于被發落。為彰顯新帝仁和,除主要逆黨被斬首,其餘親眷隻需被流放回原籍,永世不得入京。
唯秋夫人例外。
秋夫人名為秋月離,其亡夫是已故的神威大将軍蕭正陽,出身寒門卻天生神勇。
先帝還在時,曾收複西南三十二藩。然而在巡視西陲城時,敵軍突襲,大将軍隻率五千兵力死守西陲城,以一己之身對抗千百之軍而護将旗不倒。待援軍趕到,大将軍方才因傷勢過重從屍堆上跌落。
彼時秋月離正入宮伴駕于飛龍公主身側,先帝得知大将軍重傷的消息,命人将宮中秘藥回命丹八百裡加急護送至西陲城,另派人護送太醫院之首文清流前往西陲城救治。
為示撫慰,封大将軍夫人秋月離為公主府女官,領受朝廷俸祿。
大将軍雖服下回命丹,但未曾等到太醫救治,便已撒手人寰。
随行軍醫診斷,大将軍多年征戰,内傷重重,此次西陲城一戰,淤積的傷勢全部迸發,就算有回命丹也無濟于事。
先帝聽聞此消息一蹶不振,為大将軍涕泗橫流之餘,追封将軍府為大将軍為一等侯爵,其妻為二品诰命夫人,并賜“忠君愛國”牌匾一塊。
如此,新帝若處罰了秋夫人,有不敬先帝之嫌。
斟酌再三,賜秋夫人“竹節松心”貞節牌坊一座,秋夫人回大将軍故裡嶺南為将軍守節,為顯帝恩,另派了一隊精兵護送。
李挐雲正是這一隊的指揮使。
秋月離身着素色衣裳,一頭烏發隻用幾隻刻了祥雲紋路的銀钗簪上,似在為故人守孝。
橘粉色的夕陽映在女子沉靜的面容上,仿若給白瓷上了一層薄釉,更顯柔和溫婉。
距初次見面已有七年之久,歲月卻似乎未曾在秋月離臉上留下痕迹,隻稍顯寬松的衣服,還有眼裡的疲頓,讓人看得出受飛龍公主連累的這段時間,着實過的不易。
“因着我的事,耽誤李指揮使與謝小姐婚期,是我的不是了。”秋月離率先開口,語氣謙卑。
李挐雲低頭回禮,“此次護送是皇上下旨,李某不過是職責所在,夫人不必介懷。”
“且,曾有幸在大将軍麾下效力,如今能護送夫人回将軍故裡,也算是李某能為将軍盡的最後一份力了。”
聽李挐雲提起大将軍,秋月離眼裡浮起一絲愁緒。
“将軍年少時,師從縱橫名家遊壑子,遊老先生故去之際,将軍彼時在西南與蠻夷對陣,沒有機會親自前去吊唁,這是将軍生前最遺憾的一件事。明日途徑晉城,可許我替将軍前去祭拜遊先生?”
遊壑子生前對縱橫一術研究頗深,本朝不少名将都曾受其教誨,故從軍之人都對其尤為敬佩。
“自當如此。”李挐雲未曾猶豫就應下了。
“啟程前,陛下本就交代過,此行務必照料好夫人,一應事務,以夫人意願為先。明日我等與夫人一同前去。”
“陛下聖明,感沐皇恩。”
秋月離雙手作揖,朝北方遙遙一拜。
李挐雲離開車廂,方才合上車門。
男女有别,方才談話時,一直敞着車門,從外頭可見車廂裡的情形,是李挐雲為着她的名聲着想。
車廂裡又重回黑暗之中,隻聽得見秋月離輕微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