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0年十月底，始皇帝嬴政下葬已經一月有餘。

深秋的鹹陽城已經連下了三日暴雨，狂風幾乎将路邊的大樹連根拔起。

巨大的雷聲過後，熾亮的閃電仿佛天上延伸下來的大樹杈子，将夜幕映的時亮時暗。

這是一個狂風驟雨外加電閃雷鳴的可怕夜晚。

鹹陽城東郊一處破敗農舍内，暴雨順着久未修葺的房頂縫隙淌下來，滴滴答答在屋内下着小雨。

房間裡簡陋的擺設差不多全都淋濕了，地面凹陷不平的地方也已積了不少水。

渾身濕透的少婦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被一把長劍逼得不斷慌亂後退。

窗外驟然劃過的閃電将她秀美的臉龐映的慘白如鬼。

“将軍，為什麼？”

“夫人，對不起，邯……奉新帝诏令不得不送您上路。”

持劍的青年同樣渾身濕透，他說完“撲通”一聲跪下來，正好跪在地面一窪積水中。

“抗命的話，邯全族性命便要被新帝誅殺。”

青年擡起頭，雙眼通紅的樣子，看起來比即将被他殺死的少婦還痛苦。

“陛下突然駕崩後，新帝他……他自登基以來，已陸續賜死所有公子，上月又在杜郵腰斬了逃走的公主們。”

“如今，除新帝外，始皇陛下唯一的骨血就隻有您腹中胎兒，新帝他……”

喪心病狂四個字終究是被青年将軍咽下去沒說出口。

他緩緩站起來，盡管虎目含淚，但手中劍卻堅定的指向背靠床柱，已經退無可退的少婦。

少婦年紀不大，雖然梳着婦人髻，臉龐卻十分稚嫩，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

她叫雲娘，原本是個父母雙亡的漁家女，今年二月，始皇帝第五次南巡經過南郡，在雲夢澤泛舟賞景，正好遇見她捕魚歸來。

雲娘生的美麗，一眼就被始皇帝看中，非說她長得像他夢中神女，随後将她納為夫人，準備帶回鹹陽宮。

所有人都覺得雲娘撞大運，一夜之間，從孤苦伶仃的漁家孤女搖身一變成了始皇帝寵妃。

雲娘自己倒沒覺得多幸運，隻覺害怕。

盡管皇帝陛下從未對她疾言厲色，甚至可以說是溫聲細語，但他那張不苟言笑充滿威嚴的臉，還是令她十分惶恐。

好在雲娘肚子争氣，一個多月後就查出來有了身孕。

皇帝陛下十分重視雲娘腹中這一胎，怕南巡路上太辛苦，不讓她跟着去了。

章邯将軍就是始皇帝留下來保護照顧雲娘的郎中。

按皇帝陛下的囑咐，雲娘先留在南郡養胎兩個多月，等胎坐穩了，再由章邯将軍一路護送回鹹陽皇宮。

本來一切順利，八月初，雲娘懷孕六個月時，章邯将軍就護送雲娘回到鹹陽。

但還沒來得及入宮，就得知大公子扶蘇和上将軍蒙恬突然被皇帝陛下賜死。

章邯覺得不對，沒有立即送雲娘入宮，而是将她暗中安置在鹹陽東郊的一處農宅裡。

果然沒過多久，宮中就傳出始皇帝駕崩，少公子胡亥登基為帝的消息。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随着始皇帝下葬，鹹陽城血雨腥風，十多位公子被斬首，公主們逃走也被攔截下來，當場腰斬。

新帝明顯是要把所有兄弟姐妹全都斬盡殺絕，甚至包括他們的子嗣，不許任何人威脅到他的帝位。

章邯一路護送雲娘北上，和這淳樸腼腆的漁家少女相處了半年，早有了兄妹般的感情，怎麼忍心看她死。

所以，從大公子自殺，章邯覺察不對，就把雲娘藏起來了。

可最終，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新帝給了他密令，讓他殺死雲娘和她腹中的孩子，以及跟随章邯一路護送雲娘回鹹陽的護衛和侍女。

就因為南巡的路上，始皇帝曾對趙高提過一句，雲娘腹中孩子是神女賜福，以後會給大秦帶來無法估量的輝煌霸業。

因為這句話，新帝就絕對不能容忍這可憐的小夫人活着。

窗外夜幕深沉，大雨瓢潑，時而劃過的閃電映照着雲娘煞白痛苦的臉。

鋒利的長劍橫在雲娘纖細雪白的脖頸上，隻要稍微一用力，就能讓這柔弱的小夫人身首異處，長劍卻遲遲沒有動靜。

章邯握劍的手在微微顫抖，他來之前已經殺了那些護送的護衛。

回鹹陽後，護衛們就回了各自軍營，他們并不在這處農舍，也不知道雲夫人的下落，卻還是被新帝賜死。

如今隻剩雲娘和貼身照顧她的侍女素素。

章邯卻遲遲下不去手。

他十五歲從軍，上過戰場殺過六國餘孽，來之前還殺了幾十個跟随他半年的護衛們。

可他的劍，從沒沾過女人和孩子的血。

但全族上下百餘口的性命還握在新帝和趙高的手中，章邯最終還是閉上眼，硬下心腸準備揮劍。

“夫人，很快的，不會太疼。”

“将軍，我……好像要生了……”雲娘同時開口。

然後，她身子驟然一晃，靠着床柱，緩緩滑坐地上。

同時，大量的血水順着她雙腿蔓延出來，彙入章邯腳下的積水窪中。

章邯手中劍“當啷”一聲掉到地上，下意識沖外面喊了聲：“來人，夫人生了！”

盡管他已準備殺人，可對方突然生孩子，他還是本能的先喊人接生。

哪怕生下來，還是得親手殺死。

侍女素素立即推門奔了進來，她站在外面待命，渾身已經被雨水淋的濕透，顧不上擦一下臉上的雨水，趕緊先扶着渾身血的夫人上了床。

然後，放下床帳，掀開夫人被血洇透的白裙，一個渾身血污的初生嬰兒靜靜躺在母親□□。

“啊！”素素驚呼一聲，同時心中一喜，以為夫人有救了。

剛才她在門外已經聽到了一切，原本正為自己很可能被殺的命運恐懼，沒想到夫人生了個公主。

不是公子，就還有一線生存希望。

“将軍，夫人生了，是個公主。”素素喜極而泣的抱起剛出生的嬰兒掀開床帳。

“是個公主。”素素哭着把手中嬰兒遞給拿着劍的青年，“求将軍可憐可憐雲夫人，放她們母女一條生路吧。”

章邯手中剛撿起的劍再次“當啷”一聲掉到地上，他從侍女手中小心抱過滿臉血污的嬰兒。

他還沒成親，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剛出生的嬰兒。

因為早産，小嬰兒眼睛都沒睜開，靜靜躺在他掌心酣睡，好像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出生了，更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對的厄運。

這麼柔軟又脆弱，隻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捏成兩截。

章邯心中痛苦極了，這孩子是個女孩，根本不可能威脅到新帝的帝位。

可新帝是個瘋子，上個月才剛剛腰斬了十個姐妹，是絕不會放過這個被神賜福的孩子。

但讓他親手殺了這個無辜柔軟的小生命，章邯覺得自己還不如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