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師信沒哄他,他走時果然從禁軍侍衛手中拿回了自己的刀。
東大營轅門半傾,守卒裹着偷裁的豹皮酣睡。姬暮野靴尖踢開擋道的箭囊,二十支白翎箭散在結冰的泥地裡,箭頭鏽得發褐。
營房梁上懸的柘木弓突然砸落,姬暮野下意識擡手接住,上頭的飛熊紋早已分崩離析,倒三道新鮮的裂痕橫貫熊目——像是賭錢輸急了扔地上砸的。
姬暮野的腳步停在一夥賭錢的軍漢身後:這也難免,這幫人不當不正,坐在大路中間開的盤口,旁邊鬧鬧嚷嚷圍了一群的人。
"新來的?"絡腮胡軍漢擡頭瞟了姬暮野一眼,甩出四枚銅錢,袖口沾着馬糞渣,"要賭先押刀。"
姬暮野竟真的解下佩刀,拍在賭桌上。四尺七寸的寒鐵重刀震得銅錢跳起,好幾枚落在地上。他渾身冷氣懾人,那幾個人臉上的嬉笑之色消失了,賭桌旁七八個軍漢齊刷刷按刀,絡腮胡的銅錢被震倒在桌縫裡拔不出來。
“哪來的野小子,敢他媽到禁軍爺爺的地方撒野……”
姬暮野反應很快,铛一聲用刀鞘就擋住了對方抽出半截的刀,刀鞘破風聲響得突兀,最先拔刀的那人被抵得踉跄後退。
"骁騎營令二十四,當值聚賭者,鞭十。"
“你他媽誰啊?!”被擋刀的絡腮胡子抱怨。
“右衛将軍,姬暮野。”姬暮野一手穩穩握着常人拿不住的,将近五尺的長刀,另一手慢條斯理将虎符擱在桌子上。
上過戰場的殺氣是騙不了人的,更兼虎符在前,對方的臉一下就白了,手有點發抖。
姬暮野順勢收刀,對方的刀跟着他撤力的動作當啷就掉在地上。
“把你們管事校尉找來。”
“管事校尉……在外城吃酒。”軍漢不敢看姬暮野的臉。
“騎都尉也行,誰給你們批的休沐,就找誰來。”
好幾個人一路小跑去找到了騎都尉,此人是個方臉闊額,左眉斷疤的漢子,見到姬暮野就抱拳,認錯态度相當好,是個老兵油子。
"将軍恕罪,這幾日大雪......"
"大雪封了校場,倒封不住賭桌?"
騎都尉趙延答不上來,隻能唯唯諾諾,“原先右衛将軍的規矩……”
姬暮野擡手,示意他噤聲,“既然右衛将軍換了人,那從今天起,這規矩就改了。容你們一日的空,後日寅時三刻,我要在轅門點卯,不來的自己掂量。”
衆人面面相觑,不知誰有眼力見,先站直了道一聲将軍恕罪,十幾人如同受了點醒齊刷刷都站好了,此時方才顯出點守衛京師的精氣神。
姬暮野未言語,讓那種凝重肅然的氣氛持續了一會兒,将刀輕輕倚在桌邊,又從甲縧上解下光祿寺卿送的玉佩扔給離奴,“罷了,今日饒過。既然聽令,就是我的兵。離奴,去換幾頭肥羊好酒,吃飽了才能打仗。”
料理了當值聚賭,又是整頓軍械——和千牛衛同衛坊市外城的左軍不知道是個什麼狀況,這右軍武庫裡能用的兵器就不超過三成。無他,天下承平日久,京中禁軍有近十五年不曾參戰,明德皇帝病重,更是連操演一并免罷,日子一長,自然馬放南山。
姬暮野雖是北地姬家軍少将軍,也算和陸玉曉平級的半個主君,但畢竟行伍出身,無半點驕矜之氣,做事極有細心耐心,索性讓騎都尉和東大營主簿點了軍械冊來,照着姬策之前教過的做法一點點細查,又讓請監軍禦史吃了酒,搬了軍紀冊子來,這一來一去,就到了紅日平西。
校尉還沒找回來,淮氏家傳的破雲槍尖挑開了他的帳幕。
“這麼快?”來人甩镫下馬,白狐裘領沾着雪粒子,眉眼被銀甲襯得愈發疏朗,“我聽了璇兒的信,以為你還得幾天到。”
姬暮野一手握着書卷擡頭,見是與他有搏虎之交的淮岑,表情松動些,“都是我身邊親兵跟着,用不着什麼儀仗,就到的快些。怎麼……你也來查營?”
“查什麼營。”淮岑這自來熟笑着去拍他肩甲,掌心金絲護腕硌得鐵面叮當響,湊到他身邊壓低聲音,“這禁軍營就是個塌窩子,外面看大的沒邊,内裡早就撐不住了。”
他湊過來時,姬暮野嗅到他身上淡淡酒香和寒江城的名貴熏香混在一起的味道,“我爹送的霜天燒還撂在我營中,走,跟我上瓊枝樓吃酒接風去,何苦跟他們耗着。”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姬暮野還真站起身來,“也好,坐了一天,我怪費神的。”
連淮岑都有點吃驚,他都做好三請三讓的準備了。姬暮野接過離奴遞來的大氅,沒忘了叮囑他,“軍械冊你們理着,缺的拿朱砂筆标一下,回來我看。”離奴乖巧地答應一聲。
瓊枝樓的絲竹聲被隔在三條街外。許華嚴擱下筆時,青瓷筆洗裡映着的燭火突然碎成萬點金星——父親紫檀木杖叩地聲震得案頭紙響。
“寫《清淨抄?》”許恪在長子書房門口站了站,聲音由遠及近,“大理寺卿求你的字求了好些時候,該給他寫一副。”
許華嚴垂眸,幾卷地契上的血手印在光暈裡,于他腕下舒展開來。
“禀父親,兒子在抄嶽田芙陵城近三月的折賣地契。”
許恪的陰影近了,他拾起帶着血手印的地契,眉頭間溝壑加深,“抄錄這些作甚?”
許華嚴恭敬地移開鎮尺,“柳氏在巒江新開三處别業田莊,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