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宮外,雨已經大得沒邊,如天河倒傾下來,淹沒了整個王廷。蕭祁瑾的皂靴碾過金磚縫隙間的水窪,晏駕時穿來的玄色王服浸透雨水,緊貼着他嶙峋的肩骨。發冠早不知遺落在何處,濕發貼在蒼白的額角,襯得眉眼愈發陰鸷。他左手提着的長劍仍在滴血,血線順着劍脊溝槽蜿蜒,在滿地雨水中綻開細小的紅蓮。
十二名禦前侍衛橫刀立于丹墀。
“退下。”李靜媚肅立在蕭祁瑾身後,眉眼被暴雨洗得出離冷豔。在她身後,十餘武騎衛,同時踏前一步,鐵靴震碎滿地水鏡。侍衛統領的刀尖開始顫抖,蕭祁瑾繼而開口。
“柳師信謀反,孤特來勤王,以正視聽。凡阻攔者,罪同反賊。”
于是兵戈止鳴。
蕭祁瑾轉過身去對李靜媚輕聲說,“媚娘,等我一會兒罷。”
明德皇帝躺在龍涎香和藥味混雜的氣息裡,穹頂的盤龍藻井上,龍目嵌的東珠已蒙了好些塵埃。
“陛下……三殿下他……”
老太監的尖叫被暴雨碾碎在宮門外,蕭祁瑾踏過他的屍體進來,暴雨混着鮮血在地上淌成長長的一痕。
“……你來了。”他轉過頭,目光止于兒子染血的長劍上。
蕭祁瑾的面目被雨沖淋得模糊,他低低嗯了一聲,黑發粘在頸項上如同蛇一樣遊動,明德皇帝恍然感歎,“你跟貞懿皇後真像……放下劍,過來。”
蕭祁瑾眉眼陰郁,“父皇,你忘了她的名字,她叫敬昭。”他倒拖着長劍走向明德皇帝,劍鋒在金磚上發出刺耳的擦刮之聲。
明德皇帝怒目圓睜,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我讓你放下劍!”
“兒臣聽着了。”蕭祁瑾步步逼近,他緊緊抓着手中劍柄,手指卻仍在大幅度地顫抖。
明德皇帝的身體倒下去滑落在玉枕上,喉嚨裡發出破碎的響聲,“元瑜……你弟弟,他才七歲……”他枯槁的手指攥緊床褥,“你好生輔佐他,朕許你攝政監國,賜九錫之禮……”
蕭祁瑾笑起來,“母後助你弑兄奪位,你在棠梨宮将她鸩殺時,你将我放在冷宮十餘年不管不問時,可想過九錫?”
“放肆!”老皇帝将枕邊盛着丹藥的匣子劈手擲出,蕭祁瑾側身躲過,那些朱紅色的丸藥滾落得滿地都是。
“事已至此,兒臣沒有回頭路了。”
滂沱暴雨,接連砸在緊閉的宮門之上,将宮門搖撼。身後掌筆太監不知什麼時候上來,手中捧着墨迹未幹的诏書。
蕭祁瑾往身後看了一眼,臉上現出滿意之色,“聖旨已拟好了。您傳旨吧。”
明德皇帝臉上有幾分掙紮。他張口想要拒絕,可是一塊沉甸甸的冰冷玉石早就已經塞進了他手裡。
蕭祁瑾握着他的手,如同十數年前他握着自己的手寫字一樣。玉玺懸在诏書上方三寸,蕭祁瑾自那隻蒼老的手上感到一些抵抗力。他五指扣住明德皇帝枯藤般的手腕,狠狠按了下去。
按下去的同時他便垂眸,“謝父皇。”
玉玺轟然落印。
他剛要松手放開明德皇帝,後者卻突然狠狠鉗住他的手腕。蕭祁瑾渾身一震,怒目而視。明德皇帝一徑掐緊了他的手不放,将他腕骨攥得生疼,指甲在手腕上留下紅痕。
“諸地藩鎮……狼子野心,咳咳……竊據要津,緊要、緊要……”
他已到垂死之時,每說句話,便有殷紅鮮血順着唇齒噴出,染在明黃床褥之上,可眼中狂熱卻不曾稍減。
那種滔天恨意讓蕭祁瑾心驚,欲抽手卻紋絲難動。
皇帝如怨鬼般死死盯着他:“防着他們……要永遠防着……”他神智已陷入混亂,血沫不斷從唇間溢出,“殺、殺淮岑……陸尋英也殺,讓姬暮野殺他……”
站在旁邊的李靜媚看得分明,蕭祁瑾的眸子一瞬間如他将死的父皇一樣狠厲起來。
“兒臣謹記。”他音調低啞地應。
話音方落,明德皇帝手指驟然松脫,渾濁眼珠轉向藻井上,那蒙垢的盤龍上,蕭祁瑾舉步欲上前時,腿一軟就跌在父皇床榻前,李靜媚去扶住他,看見他嘴唇翕動,将耳朵貼上去。
蕭祁瑾一把将她摟緊了,李靜媚才聽見他喃喃的聲音,
“去搜宮……找太子,馬上去。”
宮門外暴雨未歇。雨水将青磚洗得锃亮,雨珠砸在鐵甲上迸出鐵腥氣。
陸尋英忽地在姬暮野懷中縮了縮脖子,屈指在他護心鏡上叩了兩下:“你這身盔甲真冷。”他柔聲抱怨間,宮門内傳來三長兩短銅钲聲,宮門之外,暴雨靜默地沖洗着數千禁軍和千牛衛将士。
姬暮野沉默着将人摟得更緊,陸尋英每回吸氣都好像牽動髒腑,疼得指間發白發抖,仍死死攥住他衣袖,将那截劍繡雲紋的袖口扯得稀皺。
“你撐好了,”他唇色泛青,可還是笑着,漂亮的眉眼濕漉漉又緊皺在一起,有股子出衆的狠勁,“别教他們瞧出來。”聲氣缱绻如情人絮語,倒教姬暮野喉頭哽了一下。他正要開口時,承天門轟然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