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哭泣着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兇?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然後我做了一件非常非常蠢的事,我把她賣了,我說她曾說過,她最初與他相見時,是有點喜歡他的。
我把“喜歡”這兩個字說了出來,“肉麻尴尬可笑”從此攀在了我的背上。
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為什麼我永遠在犯蠢?
我不知道這句話帶來的後果,但我能想到,他肯定會跟她說,他會說是我告訴他的,她會知道我把她的私下小話告訴了那樣一個人。
總之我後悔我說過這樣的話。
那一夜不是她唯一一次的逃亡。
我上初中了,住在校外。
有一天,她忽然來投奔我。
然後那天晚上,她跟我一起擠在上鋪。
床那樣小,但還好我們兩個身軀更小,我們可以擠在一起睡,像兩隻住在别人家房檐裡的麻雀。
我感到不自在,我隻是一個初中生,誰的媽媽會逃難逃到一個初中生的宿舍處?
雖然我們準備好了,可是她沒有成功過夜。
因為晚一點時候,聽到了她老公的聲音。
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來的,總之他來了。
他搞了輛面包車,停在房外,他親自把她背走了。
那是我見過的,他們最親密的時候。
他背着她,像一個老公背着媳婦。
我感覺她常有逃離的念頭。
但是她從來沒有逃。
她卻總是說,如果她逃了,我就慘了。
我知道她說得對,我知道不管這是不是她的借口,我都是她的受益者。
初中後我很少回家,每次回去,她常對我說,她經常做夢,夢見我就在家裡,在我們家那個巴掌大的土房裡。
我趴在炕上學習,她在一邊睡覺。
她說她覺得很安心,很高興,很幸福。
我當然記得她說得情景,但我卻毫無高興的感覺。
因為我隻是正常寫作業而已,我的作業寫得屎一樣。
我猜她希望我好好學習,學好了,才有可能逃離。
逃離是她一生的夢。
可,天下人都知道學習好,都知道錢好,但是天下人都能學習好嗎?都能得到錢嗎?
她第二次打我時,我已經很大了,感情已經很充沛了。
其實她可能沒打我,她隻是說了幾句話。
原因我不記得了,可能是我好吃懶做,什麼也不做。
可能她很累,很煩,想讓我幫她的忙。
可是我說不。
然後她忽然崩潰了。
她心灰意冷地說,什麼都指望不上我。
她說,等她死了就好了。
等她死了,看我還能靠誰?
她說别人家孩子天天被使喚着幹活,而她從不指揮我做任何事,都是她自己做。
我讨厭她拿别人家孩子跟我對比。
别人家的好,那你怎麼不生一個别人家的?
我脾氣上來,沖到屋外,一個人坐在小土堆上生悶氣。
越想越哭,越想越讨厭自己。
因為我是一個笨蛋,因為我什麼也不懂。
因為我什麼也不能做。
而她總是在做,永遠在做。
她做了一輩子的飯,她做了一輩子的工。
她的體格像隻土貓,她拼盡一切不服輸。
我還小的時候她吸煙,她是婚後學會的吸煙,她一天能吸一包。
然後某一天,她忽然決定戒煙了。
因為煙很貴。
她說戒就戒了,現在我幾乎忘記她曾吸過煙這回事。
她開始吃藥,吃雙氯滅痛,吃安乃近,吃去痛片。
她需要止痛,不然她沒法去山上幹活。
她把自己累到半死,她能淩晨一兩點就起床做工。
她把自己曬得黢黑,她把腳趾甲全都泡爛。
她的手背跟鹵雞爪一個顔色,她的臉像一枚鹌鹑蛋。
她老公說她黑的像非洲人。
她不管那些個,她紋眉,紋眼線,紋唇線,做雙眼皮,染發。
她喜歡衣服,她喜歡錢。
她每年過年都給我買一套新衣服。
家裡她管錢,她偷偷藏了私房錢。
前兩天,她和老公商議着買個新房。
因為我家房子太破舊了,又小又破的泥土房,村裡已經很少能看見這種泥土房了。
她看中了村南的一個磚房,房主要搬去城裡住樓房了,村裡的房子便宜賣。
那個房子也很小,但它至少是磚房,屋裡地面鋪了瓷磚的。
她喜歡幹淨,她想有一個進屋換鞋的房子。
她老公說,哪來的錢買房。
她說,她有。
她樂颠颠的,掏出了她的私房錢。
我們打算搬家了,新家很好,我有獨立的房間了。
她對我說,以後我不在家的時候,她就睡在我的房間。
她說她讨厭她老公。
她老公太愛找茬了。
兩人吵架時,他指責她偷藏私房錢。
她教育我,以後我如果藏了私房錢,就死也别拿出來,不然那就不是私房錢,那是把柄。
我說知道了,我連親媽也不告訴。
她哈哈笑了。
笑着笑着,忽然眼睛濕了。
我立刻對她說,我開玩笑的,我不會欺騙她,我有什麼都告訴她。
她說好,她說不管我出了什麼事,都不能想不開。
哪怕是懷孕了,也要告訴她,她會想辦法帶着我去打掉。
我被她震住了,我怎麼可能?
她對上我難以置信的眼神,說,她隻是打個比方,她知道我不是那種壞孩子。她說,傳聞村裡有個比我還小的女孩,就是被人搞大肚子,傳聞鬧得到處都是。她說那家人太傻,如果是她的孩子,她一定悄悄的,死死瞞住。
她說,她永遠跟我站在一起,不管我做了什麼錯事,我都是她的孩子。
她永遠,永遠,永遠都陪着我。
這就是我的媽媽。
我的,并不強大的,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