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開始還要從幾日前講起。
楚朝十五年,東州鎮東王謀反。
朝廷特封征東将軍平叛,各地藩王觀望。
山雨欲來風滿樓。
晖州緊鄰東州,但對當地平頭百姓來說,最讓他們津津樂道的是——息縣典史家的嫡女大婚之日被山匪搶親了。
這世道終究是亂了!
守在喜房門口的老婦人裹着棗紅襖子,在寒風中滿臉愁容的走來走去。
一擡眸,一個約莫十六七歲少年郎身着珊瑚紅排穗直襟長袍,外罩朱紅水紋鬥篷,踩着滿院掃了又落的薄雪,正臉色不爽的走過來。
老婦人快步迎了過去。“大當家的,夫人還在哭呢。”
那少年郎眉目如畫,頭發烏黑如墨,墨發高束,馬尾随着他的走動在身後輕揚,一舉一動帶着少年人的任性與風華。
隻如今他眉頭皺着,聽到這話,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更差了。
他大步走到門前,直接一腳把門踹開。
這一腳不知用了多少力氣,貼着喜字的兩扇門被迫敞開,門後的插銷挂房門一側搖搖欲墜。
随着兩扇門的敞開,屋内傳出不大不小,卻也足夠令本就心情不爽的宿遠封更加心煩的哭聲。
外面寒風呼嘯,裹挾着細碎的雪粒,直直的灌進溫暖的房内。
看少年郎走進去,老婦人上前,把被踹開的房門緊緊關上,不留一絲縫隙後,守在門口。
少年郎沒看坐在床邊,還在抹淚的身着水紅百子刻絲绫子襖的新娘,迫不及待地走向放着合卺酒的桌前。
自顧自倒了一杯,一飲而盡,砸摸一下,臉色一變,憤怒的把酒杯摔在桌上,呸一聲。
是白水。
少年郎心中不忿,他如今都娶夫人了,已經是頂天立地的郎君了,居然還不許他飲酒。
夜色已深,亥時。
剛才在席間宿遠封不能喝酒,隻能不停吃菜,現已鼓腹含和,心中的怨氣被睡意吹散。
頂天立地的郎君困乏的打了個哈欠,走到喜床旁。
他的身影遮擋了部分燭光,陰影襲來,蒙着蓋頭的新娘感到他的靠近哭的愈發大聲了,手帕抹淚抹個不停。
宿遠封揉了揉眼睛,直接拽住新娘的胳膊想把她拽起來。
說出口的話帶着濃濃的困頓導緻聲線有些黏糊。“你去那邊哭。”
新娘聽到他的話哭聲一頓。
宿遠封沒拽動,困頓的眼神蒙了一瞬,又嘗試的拽了一下,新娘被他輕松拉了起來,仿佛剛才隻是他的錯覺一般。
他腦中混沌也沒想太多,拉着新娘的手臂把她安置在離床較遠的軟榻上。
新娘從頭到尾溫順的被他拉着,等安置好才開始繼續小聲啜泣。
宿遠封點點頭,離開前囑咐她。“你小點兒聲哭,我要去睡了。”
宿遠封脫了鞋襪鬥篷撲在床上,被滿床的花生,桂圓等硌了個滿身。
他不悅的在床上撲棱,直把床上所有的硌人的小玩意全撲騰下去,才安穩的裹着喜被閉上眼。
窗外是呼嘯的寒風,屋内燃着熏香,燒着壁爐,将屋内烘烤的溫暖又舒适。
宿遠封入睡一向快,不一會陷入香甜的夢鄉,發出輕微的鼾聲。
正低聲啜泣的新娘聽到鼾聲一頓。
表演沒了看客。
她在袖中換了條幹淨的手帕,細細的把自己的臉上的淚擦幹淨後,直接把頭上的蓋頭掀開。
貼着喜字的燭台泛着昏黃的燭光,照射在她經大紅色喜服襯照得更加素白的臉上暖光經過她挺直的鼻梁打下小塊陰影,映在她面無表情的臉龐上。
她從軟榻上起身,走到新置辦的鏡台前安坐,行走間繡着鴛鴦戲荷的裙擺拖地,儀态萬千。
輕擡起手臂,滾金邊的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小臂,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松把所有的珠钗卸了下來,發絲如瀑傾瀉而下。
卸完珠钗,她眼神似無意間掃過屋門,移步躺在軟榻上,呼吸聲漸漸綿長。
門外的老婦人趴在門上,她眼神示意旁邊的大管家,這安靜的離奇啊。
剛才大當家氣勢洶洶的推門進去,她怕的把大管家喊來了,結果兩人在屋外寒風中等了半天,也沒聽到屋内有什麼動靜。
管家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長者,身着一襲青色的幽篁凝翠長袍,領口的盤扣穩穩嵌于錦緞之間,扣得嚴絲合縫,不容絲毫差池。
衣角的折線筆直,每一處褶皺都均勻分布,像是被丈量過,周身裝束規整得近乎苛刻,每一處細節都彰顯着他對自身形象的極緻要求,給人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感。
雙眸狹長而深邃,目光流轉間,寒意若冰霰侵肌,直直沁入人心,薄唇緊緊抿合,不見絲毫松動。
他周身散發的氣息,恰似被封存在萬載寒晶窖的冽冽罡風,無形卻裹挾着徹骨凝霜寒,周遭的喧嚣一靠近他便瞬間消散,空氣仿若被速凍成冰,一切浮躁在他面前都如春日殘雪,迅速消融。
旁人望向他,隻覺他 ‘冷肅而不失莊重,嚴苛卻自有風骨’
大管家臉上倒沒什麼意外,打發老婦人去休息,自己靜靜守了好一會兒。
寒夜的冷風呼嘯而過,吹起他的衣角,他仿若未覺,聽到兩人俱陷入夢鄉漸漸平穩的呼吸聲才離開。
軟榻上的裴明辭閉着眼,似已進入夢鄉。
在那緊閉的眼眸之下,記憶的潮水悄然翻湧,往昔的碎片如閃爍的魚鱗,一一浮現。
“真是阿爺的好阿囡。”一聲帶着寵溺與驕傲的誇贊,仿若穿越時空而來。
一位身着儒衫的老者身姿儒雅,氣質高華,舉手投足間盡顯文人的雅量與風度。
在他面前,站着一個不過五六歲的女童,正是年幼的裴明辭。
彼時的裴明辭臉上濺着血,那刺目的紅與她稚嫩的面龐形成鮮明對比。
聽到這話才像是活了過來,眼珠子動了動,在地上的屍體和老者身上掃過。“阿爺不問我為什麼殺他?”
“為何要問?阿囡記住,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我的阿囡是天生的掌權者。”
“阿囡千萬不要學你那個廢物爹,他唯一的用處就是讓阿囡來到祖父身邊”
“我的好阿囡記住,任何人都可以為你所用,他們不過是你成帝路上的墊腳石,你要踩着他們一步步登上最高位。”
教了一輩子書的老者嘴上依舊揚着令學子孺慕的笑容,口中卻是如此狂妄之語。
老者執着裴明辭的手,将一顆瑩潤的棋子輕輕置于白玉棋盤之上。
語重心長道
“阿囡,這世間衆人,于你而言皆如棋子,不必深究他們究竟是誰,隻需明晰何種棋子該落于何處,方能掌控全局。”
“誰許你喚師妹的?這是你的主上,莫要失了尊卑!”
老者手中的戒尺高高舉起,重重的落在年紀不過七八歲,一臉倔強的少年柔嫩的手心處。
“待你們主上登帝,封侯拜相,榮華富貴,光宗耀祖,衣錦還鄉,普通學子窮極一生都難以企及的尊榮,于你們而言,不過是唾手可得。”
老者的語氣中滿滿的笃定與猖狂。
書院的學子個個眼中狂熱,齊聲應是。
那張倔強的臉龐也融入了一個個狂熱的學子之中,看不清模樣。
五官尚顯稚嫩的裴明辭,隻是靜靜地站在一旁,漠然注視着這一切,眼眸裡波瀾不驚,仿若這喧嚣與她無關。
良久床榻上的裴明辭許是姿勢并不舒心,軟榻窄小,她隻稍一翻身便瀕臨軟榻邊緣。
眼看要摔下去,隻見她快速穩住身坐在軟榻上,半點不像剛從夢中醒來。
她扶了扶自己微亂的鬓發,起身,舉步走到喜床旁,喜床寬大,宿遠封躺在床内側睡得正酣。
裴明辭微彎腰,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放在少年修長的脖頸處輕輕滑動。
感受到手指撫摸之處的跳動,她微眯着眼眸。
昏黃且略顯昏暗的燭光幽幽地灑下來,映照在宿遠封的臉上,使得他那原本就立體的面龐更添了幾分深邃之感,眉宇之間,還含着一股尚未褪去的稚氣。
這稚氣稍稍壓抑了五官所自帶的那種天生的矜貴氣質,讓他此刻看起來多了幾分少年獨有的青澀。
裴明辭的手頓住,微微歪着頭,目光專注而深邃,細細的打量着他的五官。
半響,她眼底濃濃的不悅化了,無聲的勾唇。
通過嫁給秀才接觸東州王,幫助東洲王打赢朝廷,是她計劃的第一步,卻被眼前這人搶親,壞了她的計劃。
她有無數辦法可以解決,讓計劃重回正軌,但這個人總歸浪費了她的時間,還是在她的計劃的第一步就破壞了。
近些年她的情緒幾乎從未有過起伏,剛才卻難得起了殺意。
不過……倒是讓她有了意外發現。
這個發現可以幫助她的計劃推進的更快,可以暫時留下他的性命。
床上隻有一個被褥,宿遠封全裹在了自己身上,像一條冬日的蠶蛹。
睡的正香完全不知道他性命差點不保。
她伸手一拽,被子全到了她身上,香氣撲面而來,是宿遠封身上的氣息,像是青草露珠的味道,聞着讓人耳目一新。
蓋在身上溫暖的被子突然沒了,熟睡的宿遠封在睡夢中不安的抱緊了自己,發出輕微的呢喃。
裴明辭看他一眼,施舍的給了他一角被子,蓋在了宿遠封的肚臍。
宿遠封精緻的眉眼舒展握着這一角被褥繼續安睡。
天光劃破夜幕。
鞭炮齊鳴了一整晚的山寨清晨還殘留着硝煙的味道,地上到處都是殘存的紅色紙屑。
第一縷陽光爬過群山,散落在山寨的小路上,寨子裡的薄雪被掃得幹幹淨淨。
一群精悍的漢子穿着暗青色棉襖,腿部綁着布條,腰間挂着鋒利的長刀,腳步穩健整齊行走在寨中。
龍虎寨大當家的喜房。
從小養成的好習慣促使少年郎的身體不過卯時就霧蒙蒙的睜開眼。
他在看到懷中漂亮的女子後愣住了,瞳孔微縮,白皙的臉龐肉眼可見的透出薄紅。
他身體保持着先前的姿勢僵着沒動眼珠亂動,環顧四周古色古香的喜房,鋪天蓋地的紅色綢緞和喜字映入眼簾。
他眼神中是怎麼都遮不住的探尋和迷茫,那神情活像是見到了不在認知範疇之内從未見過的事物。
突然宿遠封神色一空,緊接着眼神不再茫然。
他僵硬的身體松懈,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懷中美豔的夫人眼還半睜着呢,就樂呵呵的摟住夫人繼續進入夢鄉。
被他抱緊的裴明辭在他熟睡後仔細打量着他,眼中一片清明銳利。
辰時,大管家準時領着老婦人在門外叫門。
屋内兩個人自然無法繼續安眠剛剛還躺在宿遠封懷裡的夫人一醒來直接把他推開。
宿遠封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夫人那雙修長好看的手眼看要在袖口裡掏帕子。
那架勢是要哭。
他頭痛欲裂,想到大管家平時對自己的威脅,他活學活用“你再哭就不許你用早膳了。”
正醞釀淚意的裴明辭聽到這話伸到一半的手頓住。
居然是個蠢材。
那沒必要浪費她的演技,純粹是白費力氣。
裴明辭熟練的消除淚意,沒再動作。
宿遠封松了口氣,洋洋得意的喚大總管進來。
大管家和老婦人推門進來。
裴明辭輕瞥管家一眼。
入目,管家正恭敬的候在一旁,如 “勁篁鑒流”,枝影合矩,舉止蘊 “幽筠雅律”,周身盡是端嚴。
大管家察覺裴明辭的視線,見她神态平靜,沒再哭鬧,一直緊繃的臉色也松緩了些許。
宿遠封自覺自己洗漱,老婦人在一旁仔細服侍裴明辭梳洗穿衣。
宿遠封無父無母,自是省去了敬茶之類的繁文缛節。
用膳時,宿遠封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個人幾乎橫掃了桌子上一大半的瓷盤。
吃飽喝足,把筷子一撂,帶着自己的兩個侍衛就往外竄,完全忘了自己心心念念搶來的新娘還坐在一旁。
周圍的人對宿遠封這副性子習以為常。
大管家和老婦人站在一旁安靜的候着裴明辭慢條斯理吃完。
大管家瞧着端莊娴靜的裴明辭,越看越滿意。不愧是息縣人人稱頌的端莊才女,他開口道“夫人,我事務繁忙,讓李媽媽帶着您在寨子裡熟悉下,有什麼需要,隻需與李媽媽說就好。”
裴明辭隻輕輕的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端是高高在上極了,天生是讓别人伺候不敢輕易冒犯的模樣。
與昨日哭哭啼啼的模樣大相徑庭,看來是适應了處境,接受了自己被搶的事實,知曉大禮已成,哭鬧無用。
大管家眼中閃過暗光,但有點太過适應了,眉宇間已經沒有一絲膽怯,瞧着氣定神閑,異常的很。
帶裴明辭熟悉山寨時,一路上裴明辭不假辭色,讓有心讨好的李媽媽很是沮喪。
剛想再說點兒讨巧的話,遠遠的就聽到了馬蹄踏過路面的聲音。
定睛一看宿遠封正騎馬飛奔過來,李媽媽剛想叫人,就見飛奔過來的宿遠封速度絲毫沒有減慢的樣子。
李媽媽立刻要拉夫人一塊避開。
不遠處宿遠封看到裴明辭眼神一亮,加快速度,待将要經過裴明辭,一個彎腰,長臂一伸,便将裴明辭攔腰抱起掠上馬。
但他第一次操作難免有些手忙腳亂。
裴明辭眼看就要落個墜馬的下場,李媽媽吓得心髒都快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了。
幸而裴明辭雙手快速抱住宿遠封脖子,及時穩住身,裴明辭低垂下眼睫,遮住嚴重濃烈的殺意。
宿遠封本來心都提起來了,待裴明辭穩住後,頓時松了一口氣。
緊接着,那得意勁兒就又上來了,臉上滿是神氣。
而與他一同打獵趕過來的那些男子們也都齊齊的松了口氣。
“來了個肥羊,足足有十幾輛車呢,帶你瞧瞧你夫君的飒爽英姿!”宿遠封說完不待衆人反應,徑直駕馬離去,隻留下一陣揚起的塵土。
眼看兩人離去的背影,李媽媽心裡着急,轉頭看向跟過來的那幫人“快攔住大當家!起碼要帶幾個文景堂的人。”
可沒想到,跟過來的這幫人裡面有一道聲音傳出“我們去搶劫,是出力氣活的,帶幾個文鄒鄒弱不禁風的書生幹什麼,除了指手畫腳,沒點兒用處。”
其餘衆人聽他這麼一說,一個個也硬氣起來,他們早就看不慣那幫讀書人一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模樣了。
如今有人把這不滿給挑明了,正好借着這個機會發洩一番心中的怨氣。
“押送糧草的不過百人,就憑咱們這身手,對付他們那還不是綽綽有餘。”
說完,一群人不顧李媽媽如何喊叫阻攔,策馬朝着宿遠封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李媽媽見狀,又氣又急,一跺腳往大管家的方向跑去,可千萬别出什麼亂子。
押送糧草的領頭之人也是一個想法,不過幾個不成氣候的山匪,對付他們簡直是易如反掌。
更何況領頭的竟然是個身材單薄的少年郎,懷裡居然還坐着個女子。
一群烏合之衆。
然而,當雙方真正開始交手,那眼神,氣勢,身形,哪是尋常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