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靜坐在雕花楠木椅上,白皙的臉皮上眼下那抹淡青,格外突兀,加上他周身冷冽的氣場,竟然有一絲森冷氣息。
他緊繃着臉,手指微微蜷曲,讓人瞧不出喜怒。
可跟了他十幾年的文景堂衆人,卻能敏銳捕捉到他情緒的異動。
衆人的目光再次往上座飄去。
裴明辭安然端坐,神色一如往常,帶着渾然天成的壓迫,任誰也探不到底,任誰也不敢多瞧。
異動的探索失敗,衆人隻得收回目光,安分下來。
他們這會兒這般八卦,隻因裴明辭早早把諸事的大體布局都謀劃周詳,他們隻需按部就班行事便可。
近些時日,諸事順遂,連連得勝,衆人自是滿面春風、意氣風發。
他們閑下來時,湊一塊兒賞玩那些個字畫,都比以往多了好些興緻。
管家此刻全然沒留意他們的小心思。
他能穩穩地坐在這兒,神色鎮定自若,靠的是多年涵養。
實則此刻,他心底憋着一股火,想起大當家日前那荒誕不經之事 ,便覺頭疼欲裂。
隻想把大當家好生懲戒一番,害得他陷入這般尴尬窘迫之境。
大當家究竟是着了什麼魔怔,想出那般驚世駭俗的主意。
讓他以後如何自處?
且不論他與夫人兩個身份有别,隻他們兩個的年齡便相差了十幾歲。
十幾歲的年齡差擺在那兒,恰似一道鴻溝,劃分着倫理綱常,
他撫養大當家長大,夫人與大當家結親,他倒也能稱得上一句夫人的長輩。
雖然夫人待他并沒有長輩應有的尊重,但是他心裡是把夫人看做小輩的。
居然想讓他與夫人……
簡直傷風敗俗,令人不齒。
況大當家當日言語輕浮孟浪,且他居然還說了那樣的話。
沒準裴明辭會誤以為他與大當家暗中串通。
認為他老不正經。
他枉為長輩,當時也不知怎麼的,說出的特點居然與夫人這般吻合。
他沒有細追究他當時為何那樣想。
他不能,……也不敢。
偏生這事,越描越黑,偏裴明辭還一副雲淡風輕、不以為意的模樣。
實在憋悶。
他已許久未體會過這般滋味了。
腰挂鵝黃玉佩的男子興緻頗高
“咱寨子裡糧草堆積如山,官府那幫蠢貨還妄圖以圍困拖垮咱們,當真是白日做夢!”
管家聞言猛地回神。
忙壓下心頭紛雜思緒,沉聲道
“雖如此,仍不可有半分懈怠,務必加強巡查,謹防他們狗急跳牆,前來偷襲。”
“放心吧,兄弟們一直盯着呢,他們不來觸黴頭便罷,敢來,咱們定教他們有來無回!”
他們自诩文人,言語間雖不帶髒字,卻把官府的兵丁貶得一文不值。
如今這文景堂的聚會,倒成了對官府的口誅筆伐之所。
衆人将一直隐居,落草為寇所積壓的憋屈、煩悶一股腦兒宣洩出來。
裴明辭靜坐聽着衆人的嘲諷,薄唇輕啟“諸位需諸知,驕兵必敗,行事當慎之又慎,切不可因一時順遂,便失了分寸。”嗓音清冷如泉
衆人被這涼絲絲的話語一激,若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發熱的頭腦瞬間清醒,忙收斂了神色,諾諾稱是。
散場後,衆人魚貫而出。
夜幕已然悄然籠罩。
裴明辭目光悠悠,喚住正欲離開的管家
“楊先生,留步,可否與我手談一局?”
廳内的窗棂縫隙透進些許夜風,吹得燭火 “噗” 地閃了一下。
管家身形陡然一僵,腳步滞重,心中百般不願,終是硬着頭皮應下。
畢竟裴明辭這一臉若無其事,若是此時他流露出不對勁。
反而更……
兩人移步至庭院石桌旁。
小翠雙手恭敬地捧上白玉棋盤,便悄然退下。
留下仿若被時間定格的靜谧。
初春的夜,涼意缱绻。
月色若澄澈的流水透過斑駁的竹影,悠悠淌至棋盤。
棋盤若被鍍上了一層銀霜,散發着溫潤光澤,透着古樸而神秘的氣息。
裴明辭率先打破沉默“楊先生,早聽聞你在京城時棋藝精湛,衆人難出其右,今日這棋局,想來亦不會令我失望。”
言語間,微風拂過,帶起她幾縷發絲,輕輕飄動。
管家強撐鎮定,回“夫人擡愛,在下早已生疏,還望夫人不吝賜教。”
可他那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有不自覺僵直的脊背,出賣了他内心的緊張。
他緩緩伸手拿起棋子,那棋子像有千鈞之重,距離棋盤隻有細微距離時。
一個手抖。
“啪嗒” 一聲,棋子倉促落定。
在靜谧的庭院顯得格外突兀。
管家張了張嘴,似是想開口道歉。
裴明辭隻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随即。
裴明辭素手輕揚,一枚白子翩然落下,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回響。
管家定了定神,再度落子。初始的慌亂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專注。
這棋局實在精妙,讓他不自覺地認真起來。
裴明辭落子步步緊逼,攻勢淩厲。
每一步都暗藏玄機,似要将棋盤上的“戰局”全然掌控。
管家愈發沉浸其中,白皙額頭上漸漸滲出細密汗珠,在月光映照下閃爍微光。
他防守得滴水不漏,每落一子都斟酌再三,手指摩挲着棋子,試圖尋出裴明辭布局的破綻。
那模樣仿佛周遭一切都已不存在,唯有這一方棋盤。
兩人你來我往。
一時間棋盤之上風雲變幻。
局勢緊張得仿若能讓人聽見心跳的鼓點,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擊着心房。
裴明辭步步為營,落子間仿若暗藏無數機關。
每一步都似在挑釁,又似在布局。每一步都似在試探,又似在引導。
讓人捉摸不透。
管家手中的棋子捏得更緊了,指節都因用力而泛白,若緊繃的琴弦,一觸即斷。
幾輪交鋒後,管家漸感吃力,裴明辭卻氣定神閑。
管家額頭的汗珠愈發密集,沿着臉頰緩緩滑落,不敢有絲毫懈怠。
裴明辭再度落子。“楊先生這防守之術,造詣頗高,平日裡沒少鑽研吧。”
管家擡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夫人棋藝高超,布局精妙絕倫,屬下不過是盡力周旋。”
“隻是不知進擊可有這般果決?”
“夫人謀略高深莫測,在下隻得盡力守拙,以求不落敗勢。”
裴明辭道“守拙雖是穩妥之法,但若一味求穩,錯過戰機,亦是憾事。” 說着,手中棋子又翩然落下。
直擊要害,帶起一陣細微的風聲。
幾個回合下來。
管家漸漸被逼入死角,他眉頭緊鎖成一個 “川” 字,手中棋子幾欲捏碎。
裴明辭望着管家道“棋如人生,逢厄難時,諸般困障乍睨仿若天塹難逾,諸事仿若皆不可為,然實則不然,絕境淵薮常隐生機一線。”
“世人多易為心所困,無端憂懼、過慎思量,層層累加,終成心鎖,縛住手腳、蔽了眼眸。”
“卻不知,若能澄澈心間,祛除塵埃,往昔絕境之中斷難施行諸事,或可一朝破壁,攬獲奇崛碩果。”
管家重新審視棋局,漸漸明悟。
他的手指輕輕落下,落下的棋子猶如神來之筆。
瞬間打破了之前的僵局,讓整個棋局煥發出新的生機。
臨近終局,勝負已初見端倪。
裴明辭放緩落子速度,輕聲感慨
“楊先生,當下風雲變幻,前路叵測,如這棋局般險象環生。往後合作,彼此敞開心扉,坦誠相見,不藏私、不隐憂,方能破局開路,于亂世謀大業,”
管家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身形若被春夜的涼風定在了原地。
他下意識地收緊手指,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回想起自己先前冒失之态,滿是愧疚。
裴明辭如此坦蕩,他不應該……
庭院中,微風輕輕拂過,藤蘿枝葉沙沙作響,似在低語着春的密語。
管家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端正态度“夫人謬贊,過往失态,還望海涵。”
言語間,管家的神情已然舒緩許多。
眼中的陰霾似春日裡消融的殘冰,悄無聲息地瓦解。
管家神情放松拿起的一個棋子。
裴明辭突然開口,語調是跟剛才如出一轍,卻又似别有深意
“聽聞楊先生以前在京城,是不少人的夢中情人,被諸多閨閣女子仰慕。”
夢中情人。
管家腦袋 “嗡” 的一聲,一道驚雷在耳畔炸開。
他下意識地擡眸,目光與裴明辭交彙的瞬間,心中突地一動。
慌亂間,他本能地想要避開裴明辭的目光,可又覺得如此行徑太過心虛,硬生生地止住了動作。
此時,庭院中的微風也變得淩亂起來。
似有若無的風絲撩動着竹林,竹葉發出細微“簌簌”聲,一片竹葉悠悠飄落,輕吻棋盤。
緊接着,又一片竹葉晃晃悠悠飄下,落在他手背上。
春風撩動他的發絲,幾縷碎發淩亂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就在這心神一晃之際,他的手指仿若不受控制一般,微微一顫。
“啪嗒” 一聲。
捏在手中的棋子從高處掉落于白玉棋盤。
這一聲脆響徹底驚醒他。
刹那間。
在心中的種種再次卷土重來,往昔深藏心底的種種複雜情緒,裹挾着羞赧、窘迫。
且來勢洶洶,遠勝往昔。
他已經徹底慌亂了。
平日裡那冷峻、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形象随着那陣微風席卷而去,連表情都維持不住了,隻剩手足無措。
眼前裴明辭那雙黑眸,若燃燒的幽邃黑焰,跳躍着幽森詭谲的黯芒,毫無保留地逼視而來,像是要将他整個人卷入無盡深淵。
這初春的夜,溫度陡然升高,熱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胸膛微微起伏。
每一次心跳的強烈鼓動,都仿若在寂靜的庭院中放大數倍。
聲聲震着他緊繃的神經。
最後,他再次失态的落荒而逃。
裴明辭素手輕擡,指尖拈起一枚棋子,從容不迫地落于棋盤之上。
随着棋子與棋盤觸碰發出的聲響。
這一局棋,勝負已定。
隻可惜,對手已無緣得見這收官妙手。
俄而,小花與小翠步近。
小花看了眼裴明辭對面空位,睫羽輕顫,猶豫了一下。
終究沒敢落座。
轉而挨着裴明辭,毫無顧忌地在落滿竹葉的地上席地而坐。
竹葉簌簌作響。
小翠則靜立于裴明辭身旁。
小花仰着那張精緻嬌俏的臉蛋,望向裴明辭。
“主上,為何要抑制他的心思,您與他春風一度又何妨,聽聞其間滋味妙趣無窮,主上大可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