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昌二十年。
如果沒有遇見刺客,急急地逃出駱都城,方撷真恐怕這輩子都不知道母親還會騎馬。
她當然是驚訝又驕傲,她娘居然會騎馬,還騎得又快又穩!
這驚訝與驕傲,在萌生出的刹那,便被她誠摯地傳達給了母親方虹。
方虹聽了,沉默良久:“等我們離駱都遠了,安全下來,我就教你騎馬。”
“好啊!”方撷真一口答應,騎在馬背上的滋味很是新鮮,既有高速前行的快感,也有随時都能墜落的恐懼。
方虹卻興奮不起來,她臉上就隻有無情拍打的冷風,心裡則隻有後悔。
原來帶着方撷真離開水月谷,隐姓埋名過了十六年,還是會被找上門來。從此以後,那群人怕是要像鬼魅的影子,永遠纏着她們母女了。
方虹是不敢回水月谷質問的,她不了解那地方的形勢,不敢拿自己的命和女兒的命賭。
所以,她想到的唯有逃命一條路。
“真兒,你想學武功嗎?”
“武功?”
方虹腸子都快要悔青,這麼多年,她為何不教女兒習武呢?哪怕隻教出自己的六七成本事也好啊。
“娘,你……到底是什麼人啊?”方撷真懷揣着滿腹的不解,将心裡話問出來。
方虹溫聲道:“慢慢地我再告訴你。你要記住,遠離任何手腕有弦月印記的人。”
方撷真搜刮着每一寸記憶,忽憶起母親手腕上,就有火燒和刀刻的痕迹。
她曾經問過,方虹隻說那是年輕時想不開才留的傷,如今再想,倒更像是在掩蓋什麼。
方撷真被養得天真,卻不蠢,輕易就能将所有的事聯系到一起:“娘,你和刺客……都有嗎?”
聰敏機靈的頭腦無疑是活命的極大助力,方虹竟欣慰地笑了笑:“許多事,日後你都會知曉的。”
方撷真沒說話,聽這意思,以後就要過亡命天涯的日子了。
她還是喜歡駱都城裡的歲月,母女倆做點兒小生意,雖非大富大貴,卻幸福快樂。
見她久久不言,方虹不禁懸了心:“你是不是害怕?不用怕,我們往東走,東邊安全。”
“我隻是困了……”方撷真才十六歲,沒見過大風大浪,哪有不怕的道理。她不願意讓方虹難做,遂撒了謊。
“困就睡吧。”方虹信以為真,且感到圈着自己腰肢的手臂加重了力量,“你一天到晚,就是瞌睡多。”
母親的脊背很暖,方撷真坐在搖搖晃晃的馬上,半分困勁兒都沒有。她的眼睛泉眼似的汩汩冒着水,到最後哭聲也漏出來,才惹得方虹心驚膽戰問了一句:
“真兒,你在哭?”
方撷真嗓子裡嗚嗚咽咽,答不成話,可是方虹不敢停,她們已經耽誤了一個晚上,若叫水月谷發現她們的行蹤,那便不妙了。
“不要哭。”方虹硬着頭皮往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娘會保護你,你沒什麼好害怕的。”
方撷真隻能使勁兒點頭,晃得自己腦袋都發暈,淚水亂淌。
她相信方虹能保護她,因為她從小到大,幾乎沒吃過什麼苦頭。
家裡雖不富裕,但也不貧苦,她一天肚子都沒餓過,從來都是吃飽穿暖,更沒有地痞流氓或頑劣的孩子來欺負她。她喜歡駱都城,因為她在那裡過得最安穩。
方撷真這甚少吃苦的命,到了危急關頭,竟不埋怨勞累,跟着方虹學了一套簡單的防身術。
之後數年,方撷真便追随方虹一路逃,一路學武。
她早過了學武的最佳年紀,故而學得不快,方虹有時着急了,稍微訓斥她一兩句,她也能忍,甚至反過來安慰方虹。
事情的轉機在太昌二十三年冬天。
這一年方撷真十九歲,她已随着母親離開駱都三年了,母女倆在殷國的某個邊陲小鎮暫居,本以為能過段安穩時日,卻不想還是被找上門來。
方虹本就不再年輕,又常年疏于習武,在應戰時力不從心,受了重傷。
她幸運地活下來,卻在傷愈後,改變了想法:“真兒,我們回去。”
方撷真不懂她的意思。
方虹細細算來,當今世上願意保護方撷真的人除了自己,恐怕隻有水月谷裡的那個人:
“我帶你找你親娘。”
*
“節哀。”
得知方撷真的母親去世,程芙如世俗所有聽聞喪訊的人一樣,說了這麼兩個字。
她和方撷真不熟,不好仔細問,唯恐無端挑起别人的傷心事,因而她便無從曉得方撷真的愧疚從何而來。
木屋的窗戶開了條細縫,冷風拼着命往屋中擠,割紅了方撷真的眼睛,她垂眸,輕聲哽咽道:“都怪我……”
“你娘一定不希望你這麼傷心。”程芙又像大部分世人那樣安慰方撷真,她頓了頓,又道,“我的雙親也都過世了,我理解你。”
呼呼——
話音未落,風便驟然狂躁起來,吹開了一整扇窗。
方撷真在這風聲裡靜默許久,終于艱難地從傷懷裡抽身,揚手捏了捏鼻尖,顫聲道:“我沒事。我娘若還在,見到我自責地哭鼻子,肯定心疼我。”
說罷,方撷真吸吸鼻子,笑得甚是難看:“程姐姐,你餓不餓?我烤兩隻兔子,我們一起吃啊。”
木屋不大,隻有一間屋,沒有細緻的空間劃分,生活起居都在這塊小小的地裡。臨窗的架子上串着魚肉兔肉,全都是生的,所幸是冬天,不怕壞。
程芙其實是想走的,可她為方撷真泛紅的眸子猶豫,若此時揚長而去,是否太不合适了?
她頭疼得緊,屬實不知如何解決棘手的人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