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撷真眼眶邊上灑了點兒銀輝,是今夜的月光眷顧上她。
“沒關系啊,有些人的路,本就是看不清的!”
她箭步沖上前,攔住程芙的去路。
方撷真肺腑熱得厲害,好似有千萬股氣來回沖撞,她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隻要人活着,不就夠了嗎!”
她睫羽間蘊着點點光亮,說不清是碎雪還是眼淚。
程芙凝眸,她遇到過的人太多了,渾渾噩噩、胸無大志的人并非沒有,隻不過在她長大的環境裡,大多數都是自幼笃定了志向的人。
那麼她那可以貫穿一生,而非隻堅持一程的志向,在何方呢?
程芙至今沒有看清問題的答案,卻将方撷真的神色看清了,倔強又固執,好像還有點兒怒意。她移開眸子,屏住氣。
“……阿芙?”
方撷真嘗試着喚朋友的名字。
程芙嗯了一聲,以表自己沒有出神,可她平靜如水的神色,真像是跳出了天地,不在五行之中了:
“你的話……我并不算完全認可。”
有人認為命最重要,有人認為道義或理想最要緊,而程芙是第三種人,她不曉得什麼最重要。
可她曉得,她可以試着接納新朋友了。
被失望淹沒的方撷真低下頭,口鼻裡好似倒灌進腥鹹海水,難受得緊。
“但是,如果你要學劍。”
方撷真下意識地擡頭。
隻見程芙立在木屋門口,身子隔開一明一暗兩個世界,亮的地方是月下雪原,她繃緊的臉松弛下來,輕聲啟唇:“……首先你要有一把屬于你自己的、稱手的劍。”
方撷真沒聽懂似的,數次出聲都未能成功,直至第五次,她才擠出尖細聲線:“真的?!我有劍,我有劍,手裡就是,我娘買給我的!”
她最殷切希望的事在今晚有了回應,以後她不必再辛辛苦苦攢錢拜師了,身邊就有現成的老師能教她!
“有劍就好。”
程芙照舊按既定的軌迹往屋裡走,輕盈迅速,需要大步追着,才能跟上:“一切都明日再說吧,先睡覺。”
最後一縷足音消失在雪地中,方撷真卻不急着進屋,反而是緩緩後退兩步,站在雪地裡抹了兩把淚。
太好了,隻要程芙能教她武功,她便不必遵守和血刃峰的約定,到時候,她靠自己的本領就能複仇,沒必要湮滅良心……
她忽然本能地咽了咽唾沫,心虛感海浪似的從心底湧出,止不住,更消不下。
昔年被程芙所救,是虧欠的第一件事,不能坦誠相待、從朋友身上擢取私利,是虧欠的第二件事——方撷真摸摸自己臉龐,涼得驚人。
她沒有辦法,她隻能先欠着。
*
翌日,趁雪原還被月的清輝籠罩着,方撷真便輕手輕腳起了身,再三确認程芙睡得很熟後,策馬往留仙原邊界上去。
扈縣縣城外人來人往,官道附近由百姓開設茶攤酒館,供行人駐足歇息。此時雖不到開張的時辰,茶攤的草棚裡卻已有人在等。
這就是昨夜傳信給方撷真,令她輾轉難眠,隻好起身練劍的人,白色衣裳,發束銀帶,身上擱一把七弦琴。
見到此人,方撷真仍是發怵,因為是她有求于對方,又在實力上遜色對方許多倍,對方想要殺死她,如同掐死蝼蟻。
“小琴魔……”
方撷真喚這人的江湖稱号。
小琴魔名姓不詳,背地裡或許有個名字,卻沒有往外流傳。
她的義父血刃峰峰主人稱“琴魔”,而她繼承了義父的本領,因此江湖中稱她為“小琴魔”。
小琴魔早聽見了方撷真的動靜,她并不回眸,隻發動内力,憑空推開闆凳,邀方撷真落座。
“想好了嗎?雖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你娘死得冤枉,你真要等十年不成?”小琴魔倒是開門見山。
方撷真雙手握拳,放在桌下:“殺十個人,我做不到。都是人命。”
“萬事開頭難。”
小琴魔對方撷真的慷慨懦弱不以為然,甚至還很不屑:“你殺十個人,血刃峰自會幫你殺掉武氏姐妹,再助你登臨谷主之位。事後,你将《水月秘典》交予我即可。”
這樁交易誰都有付出,誰都不白白得到酬勞。
方撷真原想斷了交易,因為她找到了不必濫殺無辜也能報仇的法子。
有程芙做指望,她的憂慮減輕不少。
日後程芙要走,她黏上去便是,辦法總比難處多。
方撷真道:“我心裡有數。”
小琴魔還以為是什麼數,根本料不到方撷真有了新退路。
她翩然起身,抱起她最心愛的琴,嗓音空靈如鬼魅:“切莫一拖再拖,别忘了最後期限。”
*
程芙做了個好夢。
醒來時,屋裡的一切都有人招架了,熱水燒好了,爐子邊煨着烤餅和白水,窗縫也留出透氣的餘地。
她往竈台的方向掃了一眼,台案上都是新鮮碧綠的青菜,還挂着晶瑩水珠,一看便知是才從城裡買回來的。
朝窗外一睨,方撷真果然又在練劍。
這麼勤勞的人,哪怕起步晚,有朝一日也能練出名堂來。
程芙不緊不慢地收拾好内務,推門而出:“早。”
“阿芙,早。”方撷真并不知程芙醒了,毫無準備,故而她臉上的肌肉明顯抖了抖,眸中慌亂未消。
“你不舒服?”程芙捕捉到新朋友的異常。
“沒睡好而已。”方撷真已經是說謊的二流高手了,“我一早就進城買了菜和烤餅,等我們吃完早飯,你便開始教我,好嗎?”
程芙道:“我想先看看你的底子。你娘教了你多少?你一招招做給我看。”
方撷真依了她的話,毫無保留地展示出所學。
冰雪消融的廣袤原野上,她揚起手臂,劍尖直指天邊金輪,刺、挑、劈——招式不算精妙,比不上澄意山莊所創的劍法。這倒情有可原,水月谷最引以為傲的是機關術和秘術,不在劍法上多下心思。
對于此,程芙昨晚已經有所領會,今早借着陽光再做進一步的确認。
“怎麼樣?”方撷真演示完了,拘謹地挺起背,“我娘說,我學得挺好的。”
程芙近些年在江湖中逐有“謀劍”之稱,大抵是贊她胸有謀略、眼明如鷹,出劍時每一次眨眼都是洞察、每一次揮腕都是謀劃。
待她随着年齡漸長慢慢積累經驗,再過二三十年,她的眼睛不知會敏銳到何種地步:“尚可。”
方撷真松了一口氣:“你說‘尚可’,那必定是真的不錯。”
程芙心裡有分寸,不會真地将門派絕學傳授給外人,但她并不敷衍,而是相當認真地在方撷真的底子上慢慢拓展路數。
等教學結束,方撷真的水平起碼能上一個台階。
往後三日,程芙就住在小木屋裡,看雪原上的最後一抔雪化盡,看方撷真一次次地将劍揮起來。
再過不久便是春天,屆時,留仙原便是綠盈盈的一片了。
程芙會在春日來臨前回雲州,将新交到朋友的事告知白霓裳,以表自己完成了師娘給的任務。
遠遊真是勞累,日後她必得直起腰杆,和白霓裳争一争,不要再命她頻頻遠行,劍廬裡的事都忙不完,哪有心思顧外頭。
又兩日過去,豔陽明媚,程芙在太陽初生時進了扈縣縣城,采買草料和食材。
她廚藝平平,隻能說餓不死,方撷真卻很擅長烹饪,且掌握的菜色甚是豐富。因此兩人住在一起時,全都是方撷真來做飯,她則買菜、打打下手,總不能每天都叫方撷真一個人忙。
“鲫魚、蓮藕,還有幾樣青菜。”程芙将買好的菜放上竈台,“你瞧瞧,應該夠了。”
方撷真便去扒拉袋子,滿意地笑道:“我來煮魚湯喝。這還是我娘教的,從前我和她就輪着做飯,今天我做,明天她做。”
程芙沒說話,她嘗試着回憶自己的母親,多可惜,實在很難從記憶深處找出半分記憶。
據阿婆所說,世上已經沒有人長得像母親了,阿婆不像、阿公不像,她這唯一的女兒更是不像。
她微微垂眸,抄起草料到外頭喂馬去了。
方撷真從缸裡舀了水來擇菜:“阿芙,你僅是江湖散人嗎?你的老師是誰?”
“不方便說。”程芙一向不喜歡自報家門。
方撷真悶着聲,掐斷一截芹菜杆:“我們是朋友,你卻連這個都不告訴我。”
她曉得程芙的性子,沉默寡言,半天憋不出一句話,可是兩個人都是朋友了,為何不能交個實底?
程芙卻道:“方撷真,你沒有秘密嗎?”
方撷真呼吸一滞。
“留着秘密不說,人和人相處得反而舒服。”程芙不願進屋直面方撷,她太不擅長深入的對話,便一根草料一根草料地喂馬,極盡耐心。
方撷真指尖掐進了芹菜杆,綠色的汁水緩緩漫入指縫,她竟渾然不覺。
半晌,她勉強出了聲:“阿芙,你離開扈縣的時候,能帶上我嗎?我想和你學一輩子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