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縣縣城。
傷者的傷勢太重,兇多吉少,程芙尋了兩個醫館,都說回天乏術,她也不強求,隻請郎中盡力一試。
事已至此,她該做的都做完了,問心無愧了,生死也不依她了。
程芙要為郎中留出醫治的空間來,遂退出了醫館内室。
由此,她和雙目通紅的方撷真對上視線。
兩人皆久久不言,好半天了,程芙才道:“恨能蒙蔽人的眼睛,将人熬成修羅惡鬼。”
她見過方撷真天真的一面,不論是作為朋友,還是作為過客路人,眼睜睜看着一個心性純淨的人走向深淵,都是恐怖的事。
“你不是我,你怎知我心裡的恨。”方撷真苦笑,“程大俠就沒有恨過人嗎?您是否太清高了些?有仇報仇,我何錯之有?”
她言辭裡的不滿已然溢出來,程芙缺平靜道:“冤有頭債有主,你想報仇,也不能殃及無辜的人。”
淚落下來,方撷真一把拂去,身體不住地顫抖:“你看,你對報仇并非完全不認可。既然如此,何必拿‘恨能蒙蔽人眼’那一套說辭來哄我?你就這麼虛假,對我沒有一點真心。”
程芙無話可說。
她沒有真心,還會攔一攔報仇心切的方撷真嗎?
殺人是個口子,隻要殺了第一個,殺第二個、第三個的時候就不會猶豫了。程芙随師娘殺過為禍百姓的匪徒,她初次落劍時萬分恐懼,第二次落劍便不再那麼憂慮。
但她能保證自己的劍隻指向惡人的脖頸,可是方撷真呢?
程芙不想為自己辯解,隻想再勸一勸方撷真:“你還沒有誤入歧途,一切都來得及。”
她不喜歡被人逼着,無論是方撷真五次三番詢問她的師門出身,還是方撷真笃定她沒有付出真情,她都無法忍受。
最後她什麼話說不出口,原想向方撷真行一記抱拳禮作别的,卻忍住了,隻大踏步地出了醫館,絕塵而去。
此次分别,以後應當是真的不會再見面了。
程芙心中漫起惆怅,其實方撷真待她很好,做飯給她吃,帶她到雪原上抓兔子、野雞,她睡不慣木屋裡的矮枕頭,方撷真就講故事來聽……
而她也盡可能地幫助方撷真提高劍術和輕功水準……罷了,程芙翻身上馬,毅然駛離扈縣縣城。
一人離去,另一人活像鉚釘,釘在了原地。
方撷真快将下唇咬破,程芙那話真是說錯了,她在林中布置陷阱,等着人自投羅網的時候,就已經誤入歧途了。
若無程芙插手,那名水月谷徒子就會是她殺的第一個人。
等她殺滿十個人,血刃刀會為她報仇。
想至此處,她的心髒倏然抽痛一下,不對,她殺的第一個人分明是……
“姑娘,傷者是你的親屬嗎?”
郎中從内間鑽出來,滿頭大汗,他見方撷真淚眼婆娑,以為傷者與這姑娘有親故關系:“我已無能為力。姑娘去見他最後一眼吧。”
方撷真眸一凜,立刻掀開内間的門簾,摸出那本《水月秘典》。
她在榻邊落座,并不與傷者繞彎子,開門見山道:“這本書裡提到的回魂術,真能叫人死而複生?”
“你是我們的少谷主吧……”男子奄奄一息,即将咽氣,她其實從未親眼見過谷主之女,可方撷真與武紅英實在生得太像。
“快說!”方撷真兇狠道。
男子的指尖動了動,聲若蚊蠅:“我隻不過是水月谷的無名小卒,沒有資格學習秘典,我不知真假。”
“無名小卒,竟能得到谷中秘典?”
“我……我是偷到的……我怕事後遭到清算,逃出來了。”
“你如何得到的我不管。我隻問你,誰才知道回魂術真假?”方撷真屏氣,若回魂術為真,她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有解了。
男子想了想,如實回答:“大谷主、二谷主……還有谷中功力深厚的前輩們,或許知曉其中奧秘。”
對的,若論誰最精通水月谷秘術,非兩位谷主莫屬了。
方撷真肺腑間騰翻起洶湧熱浪,是澆不滅的心火。
*
離開扈縣後,程芙沒有回雲州,而是一路往西北,抵達故鄉海雲關。
快馬加鞭,歸心似箭。
海雲關地處大殷邊緣,再往深處走就是茫茫大漠,唯有邊緣的綠洲地帶有百姓居住。
程芙的故鄉就在這裡。
有好幾次,她都想将阿婆阿公接到雲州,兩位老人家卻總有拒絕的借口。
這也行,程芙便說自己不回雲州了,要留在海雲關照顧世上最後的血親,阿婆和阿公卻提着棍子将她趕出門去,讓她好好學藝,不要困宥在大漠裡。
“你和那姑娘就分道揚镳了嗎?”孫女難得回來一次,程阿婆知道孫女愛吃烤餅,正低着頭揉面。
“算是吧。”程芙腦裡浮出方撷真的臉,睫羽輕顫,“阿婆很在意嗎?”
因為自幼走丢,十幾歲才回鄉認親,之後又分居兩地、聚少離多,程芙和阿婆并不完全相熟,祖孫間隔着膜障。
她想打破這膜障。
程阿婆六十歲上下,身體還很硬朗,耳聰目明:“是啊,我很在意。我們阿芙出門在外,能交到朋友,是好事啊,可惜你們……”
程芙怕阿婆多思多慮,匆匆解釋道:“我在山莊裡,也有很多朋友。我師娘和許多師姨師叔、姊妹兄弟們都待我不錯。”
“不一樣啊,”程阿婆不假思索道,“那個小姑娘,是你在外頭闖蕩時交到的,不是自家人,就是不一樣。”
“朋友也分内外親疏?還分自家人和外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哎,我也說不清。”
程阿婆為難住了,許久才曉得怎麼說:“阿芙,你看,你的師姐妹、師兄弟們,都是和你從小一道長大的,像自己家裡的親人,本來就有緣分。但是那個小姑娘呢,是從外頭的‘外人’,是你主動交到的朋友啊。”
和好的肉餡放在瓷碗裡,散發着生肉的腥味,程芙理解了阿婆的意思,方撷真的不同之處,在于她和程芙都是主動地插足了彼此人生。
她笑了笑,不以為然:“阿婆,我倒覺得一樣。我再打一桶水來,把外頭的花澆了——待會兒我來揉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