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撷真哭了很久。
手足無措的程芙數次将手掌落到她脊背上,欲撫平她的傷懷,然而直沖心底的痛,怎有那麼輕易消弭。
隻有哭,隻有哭夠了、哭累了,哭得想通了,眼淚才能止住。
又過許久,程芙終于思索好安慰人的措辭,遂扣着方撷真肩頭,溫聲道:“已經發生了的事,改變不了了,你不如放過自己。”
方撷真卻搖頭,依然是哭。
放過自己?這話說得好輕巧啊,第一個死在她劍下的人是方虹啊,是養育她二十年的母親啊!她從那時起就不可能放過自己了啊!
若算得再細些,方虹是主動求死,不能算“殺”,魏澄卻千真萬确死在殺意下!
弄溪上的雨越來越大,敲得小船甲闆噼裡啪啦,小師妹已在船艙裡睡熟,永遠不會曉得有人在外頭放聲大哭了。
會不會哭一場就好了?程芙不是愛哭的人,她對悲哀這一情緒的感知很淺很淺,實在沒有經驗:“方撷真……你不要哭了。”
河風吹得頭發散落,糊了滿臉,方撷真慢慢推開她的手,搖了搖頭,大抵是示意她不必管自己,又指了指船艙,含糊不清道:“雨下大了,你進去躲雨吧。”
程芙怎會真留她一人在外:“我們一起。”
雨聲漸漸掩去交談聲,也許根本沒有掩住什麼,而是甲闆上根本沒有人說話了。
程芙挺起腰,想回岸上借一柄傘來,又或強行将方撷真薅進船艙裡去。
她正思索着,卻見方撷真亂摸了兩把臉上的雨水,迎着船頭站起身來,身姿挺拔。
“不哭了嗎?”
“要哭的。但不是現在。”
方撷真依然說不清楚話,嘟嘟囔囔,七成聲量都含在喉嚨裡。她說得不對,眼淚分明沒有停,嘴硬而已。
見程芙衣上斑駁的雨點痕迹,她不由愧疚,忙拉着程芙躲進船艙,微聲道:“害你為我操心了。”
“不礙事。”程芙并不責怪她,隻關心她的情緒,“你還好嗎?”
她可不懂開導人,萬事隻能靠方撷真自己了。
船艙不大,剛好隻夠擠下三四人,又因在濛濛雨天,昏暗得很。
方撷真喉嚨有些啞,低着頭,誰都不看:“換作是你,你當如何?”
仿佛程芙是能與她感同身受的人,她問了話,耐心等待答案。
程芙默默移開目光,陷入沉思,世上當然不可能有完全感同身受的兩個人,身世、閱曆、立場的不同,鑄就感受的不同。
她說道:“我會回去。我會承擔。”
方撷真突然笑了聲:“不逃?”
面頰驟然被刺痛灼燒,這家夥,哭的時候還不忘損人兩句。
最善于逃跑,也最常常逃避的程芙僵了僵臉色,徐徐吐出一句話來:“對得起良心的話,就逃吧。”
方撷真為友人的話一怔。
她本想笑程芙的良心真夠硬,當初說走就走,卻很快明白這根本是兩回事,程芙走不走,無關良心,她殺了魏澄,才是真真切切地和良心有關的事。
她還聽出程芙對自己的不認可,而她則很認同這份不認可。
“我可以去澄意山莊找你嗎?”
“你和武紅英長得太像太像。而且,你應當回去。”
“我偷摸摸翻牆。”方撷真好似未聽到程芙的後半句話。
“……山莊值守巡查的徒子們,都不好惹。”這是真話,程芙沒騙人。
失望逐漸滋長,方撷真道:“你就是不想讓我找你,我說一句你堵一句。”
程芙察覺出友人隐約的怒意,竟不否認,她的确不想讓方撷真來找她:“别生氣。外面雨停了,我該帶師妹回去了。糕點盡快吃,放久了便不好吃了。”
她迅速叫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師妹,因為小師妹一旦睡醒,就會嚷着找師娘,到時她就有了必須回山莊的理由,不必再和方撷真……
她想逃了。
河浪一激,船身随之一晃,望着方撷真泛紅的眼,程芙忽然頓了頓,隻将小師妹摟進懷中,輕聲哄了哄:“吵醒你了。”
小師妹困勁兒正濃,卻不介意被吵醒,趴在程芙懷裡繼續睡。
方撷真為程芙溫柔的動作恍惚,但也看不懂對方的行為,悶聲問道:“你不是要走嗎,怎麼又讓孩子睡?”
“再坐一會兒也不要緊。”程芙放不下心,唯恐方撷真在這茫茫弄溪上想不開,一頭紮進河裡。
一想到程芙在扈縣時走得有多決絕,方撷真便禁不住勾了下唇:“沒關系,你不用擔心我。我自己找個客棧住就是了,跑不丢的。河面上風景好,我再坐一坐。”
“大姐姐,你回家晚了,你娘會打你屁股的。”
從程芙懷裡,小師妹徐徐擡頭,她睡不着了,烏溜溜的眼睛澄澈明亮,像才從河水裡撈起。
方撷真抿唇:“胡說,我娘從不打我。”
“啊,我娘就打我屁股!”小師妹很不服氣,她以為天底下的孩子都會被母親打屁股,“大姐姐,你娘對你可真好呀。”
方撷真将唇抿得更深,水月谷是她的家嗎?
她說不清楚,隻知道那裡真有她的親娘,也知道親娘不會因為回家晚了便打她。
和武紅英吵架那日,她将武紅英氣得渾身發抖,也沒有挨過一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