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三年前方撷真失蹤,江湖裡便沒有她的消息。
她大抵是死了,大抵還在某處苟且偷生,有人說她更名換姓,重新開始生活。
身敗名裂,難以挽回,隻能去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才能活——至少大部分人都是這樣想,而方撷真本人作何想法,無人曉得。
雲州城的初冬沒什麼特别景色,比雪景比不上扈縣,比和暖比不過南郡,它唯有在樹葉仍挂枝頭的時節才稱得上風景秀麗,尤以秋天為盛。
秋天裡,漫山遍野都是紅……紅,程芙怔了怔,竟在這恍惚間覺得指尖一痛,低頭一看,原來鍋裡的油已經燒開了。
程芙忙将切好的菜倒進鍋裡,才不慌不忙将指尖放入涼水裡。
今年春天,程阿婆壽終正寝,去的時候很安詳,睡一覺便走了。
她年老之後常常遺憾孫女長得不像女兒,不能供她再想一想女兒長什麼樣,萬幸睡那場覺之前,她并沒有這遺憾的想法。
阿婆去後,程芙請人挑了塊風水寶地做墓穴,她自己死在何處、葬在何處無所謂,但至親的墳墓,必要是好地方。
而後,她辭去劍廬主管的職務,從澄意山莊搬進雲州城的一條安靜小巷子裡。她的積蓄還算豐厚,又是個物欲淡薄的人,即便餘生遊手好閑,也不至于餓死。
十六年前暫替師兄接管鐵匠鋪時便曉得了,她不适合做生意,就隻适合一個人待着,偶爾和至交親友來往便能快樂。
有時,街坊四鄰的請她幫忙打把鎖、鑄把刀,她都會答應,雖分文不取,但鄰居們過意不去,都會象征性地給一些,又或是誰家下了雞蛋、割了豬腿,特意拿一些給她。
後頭有個院子,程芙和裴雁晚争了一場嘴,說種什麼樹好,裴雁晚喜歡木蘭,她的居所便種了顆珍品木蘭,程芙不樂意,說我家種樹管你什麼事,把裴雁晚氣得酒都不喝了。
而方撷真的消息,三年了,一句都沒有傳到雲州來。
“過些時候,我回老家一趟。”程芙推了推鍋鏟,這話卻是說給白霓裳聽。
白霓裳坐着矮闆凳,彎腰淘洗一顆顆嫩綠的青菜。她偶爾會到程芙的新家來坐坐,師徒倆吃頓飯、喝點酒,倒也惬意:“回去做甚?”
程芙神色稍滞,可她背對着白霓裳,臉上的異常不被任何人發覺:“是我阿婆的遺願,希望我能待她回去瞧瞧。”
“先前怎就不去?你阿婆夏天便走了,這都快入冬了。”
“夏秋兩季,海雲關多熱。何況街坊四鄰請我幫忙打東西,我也抽不開身。”
白霓裳有疑心,疑心卻不夠堅定,輕易便被徒兒打發消解。
她的幾個徒兒裡,最放心的便是程芙,許是年少時的經曆,程芙比同齡人早慧一些,性子沉靜,很少叫人操心。
這麼多年,白霓裳幾乎沒有為程芙擔憂過——但若細細盤算,也并非一次都沒有。
便好比三年前諸派圍剿星羅宮,程芙明知澄意山莊不參與其中,卻還出現在了現場,無情揭露水月谷少谷主的真面目。
自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江湖裡有三件紛紛談論的事。
其一,建派八十餘年的星羅宮滅門。
其二,被視為武林新秀的水月谷少谷主方撷真,原來惡貫滿盈。
其三,曾當衆為方撷真出頭、痛斥小琴魔的謀劍程芙,似乎已與舊友決裂,原因不明。
既然原因不明,那麼就編造原因,畢竟人的這張嘴,最擅長的便是編故事。
有人說,方撷真習武天賦奇高,程芙心生愱恨;有人說,方撷真邀程芙加入水月谷未果,和故人翻臉;還有人說,方撷真作惡多端,程芙無法坐視不理……
倒還有人,從來不曉得程方二人曾有交情,聽完故事,竟大喊道:“什麼?她二位居然認識?!不僅認識,還有孽緣?”
刀劍快意的恩仇,無趣俗套的風月,難以揣摩的人心,都在一張張大小、顔色各異的嘴裡說盡了、說倦了。
“好,那便去吧。”白霓裳垂眸,“你身上沒有擔子,你是自由的。”
程芙是自由的。
她的理想——鑄劍,已被擱置了三年。
她的親人——母父與姥姥,皆已不在人世。
她的朋友同門——都是無需她來擔心的人。
程芙沒有牽挂,當然是自由的。
可她仍惦記着一件事。
*
長陰鎮地處大殷西南邊陲,偏僻荒遠,氣候濕熱,因為處在兩國交界,常有商隊途徑,故而倒不算太貧窮。
推開窗,方撷真看見長陰鎮蔚藍的天幕。
她還記得小時候,方虹在院子裡洗衣裳,她才睡醒,隻聽見窗外嘩嘩的流水聲,隻需把窗一推,方虹便和房頂上的藍一道入了眼。
深深吸了口氣後,方撷真又檢查了一遍枕頭底下的東西,披衣出門。
院子裡有人在等她,是長陰鎮的鎮長:“……好像是幾頭狼,也可能是别的東西,豹子、大蟲什麼,李二膽子小,沒看清楚,所以我也不敢給個定論。”
“到底有幾頭?”
“兩三頭吧,也可能是三四頭……”
方撷真斜睨鎮長一眼,無奈地抿了抿唇。
這可将鎮長吓得心髒一突,撲通撲通猛跳好幾下。
他不知道這位姓方的姑娘從何而來,隻知她常帶一把銀色的劍,會點兒武功,脾氣不太好,而且一年到頭,隻在鎮上住短短幾個月,剩下的時間她在哪裡,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