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夏以後,天氣愈來愈熱,晨起時還綴着露珠的木香花轉眼就蔫成了绉紗模樣,日頭燒得廊下銅鈎都發了軟。
小丫鬟捧着銅盆碎步急走,冰塊碰着盆沿叮咚作響,明夷倚在貴妃榻上,吃着後廚新吊的梅子湯,手裡銀匙攪動時撞出清脆的聲響,像是要把滿庭暑氣都震碎在這冰紋開片裡。
因着太熱的緣故,孩子們都停了課,個個窩在屋子裡頭,每日靠着甜湯續命,恨不得抱着冰鑒睡覺。
明夷吃了幾口就将手裡的青瓷碗擱到小幾上,手指劃拉着冰鑒上凝出的水珠。七月下旬的日頭太盛,連着女孩胃口也不好,整個人恹恹的,好不容易養出的肉現在又全掉了下去,原先圓圓的小臉現也顯出了尖尖的下巴。
顧夫人心裡着急,奈何無論做什麼女兒也吃不下去多少,王同光給她買回之前非常喜歡的肉茸酥餅,也是吃了兩口就扔在一邊。
明夷也很無奈,她不是不想吃,隻是這具小身闆子就是吃不下啊。
顧夫人甚至請了大夫來,但也隻說是暑氣使然,讓多吃點開胃的東西。她這日日酸梅湯也喝了,山楂丸也吃了,結果還是一點用也沒有。每日隻能勉強逼着自己吃點飯食,好維持生命體征。
為什麼會這樣?明夷躺在貴妃榻上,茜紗窗格裡漏進的光像是有了重量般,平白壓得人有些喘不上氣,大抵是日子過得有些煩悶,讓人沒甚麼往下的欲望吧。
門外傳來環佩叮當的聲音,明夷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是母親。
慢吞吞地支起身子坐好,無精打采道:“娘親怎麼來了?”
顧夫人将小幾推到一邊,看着女兒平日神采飛揚的杏眼此刻連着眉毛都蔫嗒嗒的,心疼地攬住女兒,輕輕道:“明兒不記得了嗎?娘親說了今晚帶你去青玉河上遊船的呀。”
明夷緩慢地轉了轉眼珠,好像是有這回事,隻是最近不管做什麼都提不起勁,說了就忘了。
“是今天呀,咱們什麼時候走?”
“過去要做半個時辰的轎子,我們差不多申時出發。”
顧夫人摸了摸女兒的頭發,“明兒走之前要不要吃點東西?等會吃得晚我怕你餓。”
明夷搖搖頭,“娘親是過來幫我挑衣裳的嗎?”
顧夫人拍了拍手,幾個丫鬟端着幾個托盤走了上來,“這些都是娘親新給你做的衣裳首飾,起來試試,看看喜不喜歡?”
紅木托盤上,紗料上銀線織就的白蘭在陽光下閃着跳躍的光,明夷猝不及防被晃了晃眼睛,稍微來了些興趣,畢竟出門總要打扮漂亮點吧。
顧夫人親自給女兒搭了衣服首飾,水綠羅地窄袖衫,衣擺用銀線鎖的遠山紋。松花色妝花緞鳳尾裙,外罩墨綠輕容紗,裙面繡的是漁舟唱晚圖,轉側時能夠現出星點漁火。
小巧的雙螺髻上各插一支白玉蓮藕小钗,耳垂懸着翡翠蓮葉珰,腕間繞了三圈纏着菩提子的錾花銀镯。雙腳踩的是靛青緞面繡鞋,鞋頭繞着蘆葦紋樣的銀絲,綴着珍珠做的露水。
暑氣蒸騰的青玉河上,顧夫人牽着明夷登上倚晴舫。天際裂開了一道朱砂染就的絢爛,雲絮浸泡在茜紅與藤黃的染缸裡,翻湧成淬火的金鱗。
“仔細腳下。”
顧夫人攥緊明夷的小手,墨綠裙裾擦過桐油木階,河邊的晚風将二人的帷帽輕輕掀開,明夷嗅到母親袖中熟悉的月麟香,混着畫舫裡飄來的冰湃楊梅香。
岸邊的柳垂在漸濃的暮色裡愈顯妖冶,浣衣婦抱着手中的木盆,三三兩兩走在一處,留下一串笑語……明夷突然覺得肚子有些餓了。
畫舫已聚了十餘人,官家夫人們坐在嵌螺钿的玫瑰椅上,鬓邊點翠在穿堂風裡輕顫。未出閣的小姐們挨着萬字紋隔扇,團扇輕搖,半掩着新點的朱唇。還有一位腰身楚楚的姑娘憑欄而立,石榴紅的紗衣被河風鼓起,恍若乘風歸去的洛神。
“瞧瞧是誰來啦?原來是咱們的九畹居士啊。”
明夷才被母親牽進門,就聽到一個穿着艾青杭綢對襟衫的婦人對着她們喊道。
本就吵嚷的畫舫頓時更加熱鬧起來,交雜着“可把你盼來了”“大忙人來啰”之類的笑聲。
明夷有些驚訝,她知道九畹居士是母親的别号,隻是…原來母親這麼受歡迎的嗎?
顧靜翕大方的朝着剛剛喊人的婦人笑道:“安姐姐瞧着比上回見面氣色更好了些啊,快快告訴我是用了什麼養顔秘方?”
趙安歌幾步走上前來,拉着顧靜翕的手上下打量道:“九畹居士人如其名,還需像讨要什麼秘方?莫要讓這些胭脂俗粉污了你天生的好顔色!”
說着彎下身子瞧了瞧明夷,捏了捏女孩的小臉,笑道:“這就是明夷吧,真真是有這玉做的小人兒。”
顧靜翕點點頭,又對着明夷道:“這位是湖州同知的夫人,明夷快叫趙夫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