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孚可算逮着說話的機會了,女孩話音剛落,就立馬積極道:“我以為,今日席上珍馐,色香俱佳自不必說,單是這道砂鍋全家福,便當得起‘海錯山珍聚一鼎’的贊語。寒冬臘月裡這般熱騰騰地啖上一盞,五髒廟裡真真受用得很。明姐姐若是方便的話,不知能否将方子寫我一份?”
明夷大喜,贊賞道:“阿孚好品味!這道菜也是我最得意的,所以特地囑咐作為頭菜第一道端上來。至于方子,這簡單,等會我回屋寫給你就是了!”
一方交談下來,兩人目的達成,俱是滿意得不行,恰好甜湯也端了上來,大家各自舀着杏仁酪又是一番閑聊。眼瞅着時間差不多,明夷接過顧夫人使給她的眼色,端起面前的琉璃杯,起身向衆人敬酒祝福。
吳中孚端着茶杯,發呆似地看着少女落落大方說着祝酒詞的場面,直到被徐夫人推了一下,才連忙舉着茶杯站起來予以回應。
明夷敬了一圈,恰巧看見男孩一幅呆頭鵝樣,差點笑出聲來,得,這孩子白長幾年個子,人卻還和小時候一樣呆。
上元佳節,臨安城十裡長街人頭積攢,各色花燈綴滿朱樓檐角,火樹銀花映得夜空亮如白晝。城河橋上,關鎖盡開,人馬暢通無阻,琉璃瓦當彩光四射,歌樓舞榭上笙箫管樂齊鳴。
明夷與林時夏手執花燈穿行于人潮之中,這是她第一次獲準去外頭鬧元宵,無論看見什麼都興奮不已。忽見一座八角琉璃燈樓前圍滿了人,燈下垂着上百條朱紅箋,明夷趕忙好奇地圍了上去,隻見條箋綴滿了小字,原來是在猜燈謎。
林時夏取一紅箋,指到:半部春秋(打一字)
明夷略一思忖,揚聲道:“謎底是秦。”
林時夏挑挑眉,轉身又取下一張,正要遞給明夷,卻聽後者突然有些焦急道:“阿孚呢?你看見阿孚了嗎?剛剛他還跟在我們後面的!”
林時夏連忙朝四周看了一圈,果然連吳中孚人影都沒見到,明夷聲音已經帶着哭腔:“肯定是剛剛擠過來看猜燈謎的時候走散的!我糊塗啊,光顧着玩怎麼把阿孚都忘了,街上人那麼多,阿孚一個小孩子萬一有人販子怎麼辦啊!”
邊說着邊拉着林時夏穿過人群,循着來時的道路左顧右盼,林時夏抓了好幾個路人詢問,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二人行至城隍廟前,正見傀儡戲台高懸,三尺紅綢後,老藝人十指翻飛,操縱木偶演上了一出《紅拂夜奔》。可惜明夷心裡着急,根本無暇看那李靖劍指星河,兩人着急忙慌地找了兩刻鐘,還是一無所獲。
街上人頭攢動,說句摩肩接踵也不為過,如此茫茫人海中,找一小兒又談何容易?明夷跑得呼吸急促,眼淚越流越多,心裡絕望也愈來愈盛。都怪她,明明出門時都答應母親和淑儀要看顧好弟弟,怎麼就隻顧着自己玩呢?阿孚發現找不到她們該有多害怕,萬一有居心不良的人靠近他——明夷隻覺得自己要昏厥了。
林時夏拉住友人的胳膊,将其腦袋轉過來,喘着氣道:“明夷你先冷靜,我們現在這樣無頭蒼蠅似的很難找到人,你說過阿孚很聰明的,人找人,找不到人,我們既然現在找不到他,但可以在一個地方等着他,你想想,街上最高最亮的地方在哪裡?”
明夷雙眼一亮,“燈樓!對,我們去燈樓!阿孚那麼聰明肯定知道去最顯眼的地方等人!”
話音未落,明夷就拉着友人狂奔起來,頭上帷帽東歪西倒幾次欲掉,少女腳步不停隻是伸手草草扶住。
氣喘籲籲跑到燈樓下,明夷邊拍着胸脯順氣邊掀開帷帽左右張望,就在快要絕望之時,忽然看到燈樓最高的階梯處有一個杏色的人影,由于隔得有些遠,明夷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若現在跑過去又怕那人離開,于是直接大喊道:“吳中孚!”
階梯處的杏色人影果然看了過來,一邊下樓一邊喊道:“明姐姐!我在這裡明姐姐!”
明夷身體瞬間軟了下來,林時夏手疾眼快将人扶住。還未等站穩,少女就提着裙子急匆匆地往階梯那邊跑。
燈樓下方似在表演什麼節目,圍觀的行人自覺将中間圍成一塊空地,一個赤膊男子正揮着一個巨大的木勺
“當心!”
柳木勺盛起極高溫度的鐵水猛擊高空,霎時,漫天金紅鐵花如銀河傾瀉而下,人群歡呼推擠間,明夷踉跄着後退,正要摔倒之際,忽被一雙手穩穩扶住肩頭。
明夷猛地回頭,頂上帷帽因慣性滾落,月光皎皎如霜,少女的臉龐在暮色裡泛着薄胎瓷般的透光感
“明夷?!”
“方韫之?”
兩人異口同聲,都非常驚訝,明夷不自在地扭扭肩膀,稍稍後退兩步,方韫之趕緊将手收回,彎腰撿起明夷掉落的帷帽。
“你怎麼在這裡?”
“先不和你說了!”
明夷來不及接過帷帽,貓着身子又往前沖,好不容易走到最前面,那打鐵花的藝人又向空中舞了一木勺,滾燙金漿揚上天際,轟然炸裂成千萬顆赤紅星子,似熔化的日輪碎屑般傾瀉而下。
吳中孚費力擠出人群,擡頭的一瞬間,恰好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鐵水撞擊的爆鳴聲裹着人群中的歡呼炸響,金紅鐵花在墨色天幕上化作洋洋灑灑的星雨,少女白衣紅裙伫立在旁,滾滾熱浪掀得她鬓發飛揚,萬千花燈在其身後亮起,恍似畫中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