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露西亞歎着氣,“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就回去了,又要去對着那些醜陋的木闆發呆了,真令人煩心!”
她帶着蠟燭,像幽靈一般飄走了。
“露西亞。”突然有人從後面叫住她,吓得她一個激靈。
是伊格内修斯,他站在黑暗裡,連蠟燭都沒拿,他才是小說裡經常出現的,在莊園裡晃蕩的幽靈。
“把蠟燭滅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走過來,還沒等她答應,就把燭芯掐滅了。
“等下我看不見你!”她忙試圖抓住伊格内修斯,後者那隻滿是繭子的手已經将她拉起。
她的心因害怕在黑暗中迷失而怦怦直跳。大腦又開始思慮起自己所說的話了。難道,為了證明陽光毫無用處,為了證明想象力在黑暗中隻會叫人憎恨,他要把她帶入黑暗裡去嗎?
想到這裡,露西亞猛烈地掙紮起來。
“你做什麼?”伊格内修斯一隻手牽着她,另一隻手攏住她的肩膀。
這時,露西亞才發現,他根本不能算個男孩,她從前一直沒有意識到他們之間身體上存在着的差距。
“我害怕。”露西亞直截了當地說,“我需要光。”
“你會習慣黑暗的。我什麼也不會做,我隻是想要帶你去一個地方。你說,在黑夜中應該想起有人在你身邊。”
“我錯了,我不這樣想了,你送我回去吧。”她慌張地搖頭,試圖往後退,但後路早已被堵死。
“露西亞,我并不是對你的看法不滿。”他強迫着她繼續往前走,由于完全被他攏在懷裡的緣故,他們避開了所有黑暗中的障礙物。
“再往前走一點,小心樓梯。”腳步的咚咚聲讓露西亞稍微找回了一點存在的實感,他們下了14階樓梯之後又到了平地。
她深深地呼吸,被他推着繼續往前走,而後坐在柔軟的沙發上。
她被放開了,但那股拒人于外的苦味依舊在鼻尖萦繞,随着燭火的再次亮起,露西亞發現他正在她身側,把火柴上的火晃滅。
這是一間被堆得滿滿當當的屋子,其混亂程度就像他從未整理過的書桌,和排列得當的圖書室形成鮮明對比,也和這座嚴肅認真的房子相當割裂。老舊的自鳴鐘旁邊架着小小的鋼琴,一對做工精美的瓷鳥擺在許久未開的琴蓋上。另一面牆上挂着數不清的魔法圖景,魔法師們用和諧的圓構建魔法圖景,在間屋子裡,既有浮于紙上的,也有被制作成風鈴,懸挂在空中無風自動的。在沙發背後,是紅木制的酒架,露西亞對次再熟悉不過,猜測自己應該是被他帶到了酒窖裡,隻是這個酒窖裡的東西未免太過雜亂,以至于它們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裝飾物。
“對不起。”露西亞立馬向伊格内修斯道歉。
對方搖搖頭表示理解,像在自言自語那般說:“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未必也會被黑夜找到。”
“不過,這是你的酒窖嗎?”
伊格内修斯搖搖頭,并未說明這個房間的用途,“入口在樓梯邊上。我們的朋友時間可以在這裡度過。僅此而已。”
“這樣啊,你也不提前告訴我。”露西亞說着,注意力全被随意插在酒架旁的花吸引了,“我可以拿過來看看嗎?”
她覺得自己又看到了什麼熟悉的事物,它們仿佛瓶中手稿一樣,從無盡的時間之海中浮出來。
“這裡的東西你随意。”
她再熟悉不過這種用真絲燙成的栀子花。也就是她申請上大學的那年,戴維德夫人的栀子花訂單突然多了許多,她的風格很好認,如果是純白無瑕的花,她一定會用暗紅色的綢緞做枝葉,再給花朵邊緣染上枯黃的顔色。
一般來說,絲綢的暗紅色是用菲利普酒架上的葡萄酒染的。菲利普能成為銷售冠軍,随酒送出去的絹花占了相當大的功勞,它們一般是玫瑰花,在制作出來的最初時刻酒香四溢,隻是随意放在酒箱裡點綴,也叫人恨不得立刻把酒打開品嘗其鮮甜。
之後說是有位夫人開創性地把贈送的花别在頭上和胸口,就有越來越多的人找戴維德夫婦買酒買花了,因此,各種各樣的造花開始流行起來。
栀子花就是其中之一。露西亞湊近想要聞到熟悉的酒香,但那股久遠的香氣早就在時間裡腐敗。她把幾乎自己整張臉都埋進栀子花裡,沒注意到自己也成了藏品的一部分。
半晌,她才終于從裡面擡起頭,“這個是要特地定的吧?”
“……嗯。”伊格内修斯猶豫了一下。
露西亞嘿嘿一笑,她沒想到,原來伊格内修斯也支持過自家的生意,簡直要把他看成天使投資人之一了,“工期可長呢,是買來送給情人的吧?”
“對。”他幹脆地點頭,“你知道?”
她放下花,“聽别人說起的,名字我忘了。”
“奧瑟娅。隻有名字。”
他似乎很樂意繼續這個話題,于是她想要探尋更多,“可是你怎麼沒有送出去?不管是送給哪個姑娘,都是絕對可以成功的吧?”
“她死了。”
伊格内修斯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捏着花莖的手微微顫抖。她自己也說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出于純粹的好奇心,像記者那樣隻為了還原一個已經發生的事件,或是想要逼迫他承認些什麼。承認有愛的能力?或是承認他是受欲望驅使的野獸,不可染指神使指派的聖人?
現在應該向他道歉,為了自己所謂的樂趣,為了自己逼迫他的頑劣,但是她說不出口,因為抱歉已經成了輕描淡寫的詞語,它的意義消失在旋轉的曼陀羅風鈴裡。
“這沒什麼。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對現世造成任何影響。”
露西亞把花挂了回去,抿抿嘴,捏着自己的裙擺,想要轉換話題。可是那朵染血的栀子花一直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她還是決定刨根問底,“我可以……嗎?”
她省略了重要的部分,企圖讓拒絕聽起來不那麼傷人。
“奧瑟娅是我的人。”伊格内修斯滿不在意,“我今天想和你喝點酒。之前你說的改天,今天我們恰巧有時間。”
此時,恐怕也已經失去了拒絕的餘地,眼見着印着本尼威斯字樣的酒被打開,麥子發酵的香氣撲面而來,直沖大腦,但緊張凝重的氛圍始終沒有得到緩解,露西亞越來越覺得羞愧難當,“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
伊格内修斯的冷漠超乎她的想象,“在王都時,她是一個幌子,後來我的謊言被戳破了,她又毫無還手之力,所以就死了。”
“僅此而已?”她以為他應該說起如何飼養一朵野玫瑰,如何對她傾注愛與情緒。
“是的,她是我的人,僅此而已。”
露西亞覺得自己再好的酒量都要被這番話繞得暈暈乎乎了,“我不明白。”
“是你想問的。”
“我是說,你一點也不愛她嗎?大家都說你很愛她,是她的新……支持者,至少,我聽同學們說過,而且大家總是說起。我記得那時你應該才,14歲。所以,她們說的都是真的,奧瑟娅會怎樣死都不知道。”
伊格内修斯笑了,“你瞧,我們對彼此的了解比所展露的還要深刻。”
“那是因為你很出名,貝琳達的花出名,菲利普的業務能力出名。”她都要後悔走上這條通往象牙塔的路了,還不如和媽媽一起替她分擔訂單呢,這樣她的名字也會出現在大家眼前。可是話又說回來,F的文字甚至傳到過公主的耳朵裡。
“如果你覺得這很重要的話,奧瑟娅是因為我的失誤死的。我不清楚她死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我敬重她。談到這個,露西亞,我需要你明白的是,你現在還有選擇的機會。”
“什麼機會?”她茫然地擡頭。好像不需要選擇,目前的生活如此平靜,就像她會悠長久遠地這樣度過一輩子,她很喜歡這樣的生活,遠離人群,但又不缺乏與人交流的機會。
“不,沒什麼,我已經得到答案了。”他給自己灌下一杯酒,就像在慶祝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