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亞推開門時,侍者看着她說:“喲,威士忌先生剛走,威士忌小姐就來了。”
坐在吧台前的吉爾伯特說:“您再不來,我們酒館都要放不下信件了。”
他領着露西亞在靠近門口又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入座,随後說:“請稍坐片刻。”
露西亞收好手裡的地圖,等待他們把自己的東西拿過來。她的思緒飛到百合花與蛇的門扉上,看見彩色玻璃上有幾道劃痕,于是又想到石頭與匕首,想到鮮血淋漓的手臂,滴滴鮮血從無力垂下的指尖落下,藍綠色的眼睛裡失去光澤,它不再是擁有魔法的寶石,而是石頭,或者破碎的玻璃球。
她極力向内自我探索,想要認真看清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但總與它隔着迷惘的霧氣,于是她的眼睛也跟着迷惘,直到因看不清東西而打個寒噤才回過神來。
而此時,信件和酒已經放在她的桌上,她随手拿起杯子痛飲一口,将剛才莫名的恐慌一并吞進肚子裡,這才看向需要處理的東西——原來他說的并不誇張,這捆信件放在桌子上,要比她人還高了。
胃被冰冷的酒液與熾熱的酒精刺激,她的思維終于清晰過來,酒精沖上頭的快感讓她回過神,不再集中于内在探尋,開始讀信。
讓她驚喜的是,霍奇森·傑拉德還是和往常一樣,并沒有因為F的突然消失又出現而不滿,和F聊他的長篇小說大賺了一筆,現在抛下筆杆,拿起釣竿,在帝國北邊的樹林裡釣魚。信還附上他的新作,他邀請F為自己的再版作序。
薩姆森·弗格斯給F寄來楓葉,告訴F這是去年的收藏,并仔細詢問了F最近都在幹嘛,從他的語氣裡,露西亞聽出疑惑:“你幹嘛去了?為什麼文章像你寫的又不像你寫的?”
她連忙拆開好幾封信,看見大家都在問F是否還是F,慌了神,可是又找不到之前的習作做對比,隻好把口袋裡的詩又拿出來看了看,最後還是決定下次再把它送出去。
看着滿桌子信件,露西亞一時半會不知道要怎麼收拾才好,裝進包裡是絕對不可能的,而直接回信時間可能來不及,如果隻是寒暄幾句的話——牆上的指針正在嗒嗒地奔向終點,與其猶豫,不如現在就開始。
她還記得,F是個單身男子,經濟狀況時好時壞,心情好就寫得多些,心情差就不寫。F也不肯把自己的作品整理成文集,不管是《閑談者》還是《大都會報》或者《旁觀者》上都有他的作品,甚至于一些極其小衆的報紙上,也能看見他的文章。他從不像他人一樣對政治高談闊論,隻在乎哪裡的飯好吃,哪裡的景色好看。總之,F是個自由的人。
回憶完F的性格後,她先回信給霍奇森·傑拉德,告訴他自己已經知道,将在看完小說後再回信給他。然後她對薩姆森·弗格斯和其他抱有同樣疑問的人解釋道,自己消失的這一年輾轉不定,幾度停筆寫作、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能安定下來。
對于薩莎·格雷,露西亞則先表達抱歉,沒有事先說明就突然回來,随後又告訴她自己的生活狀況,編纂了些瑣事,并告知她,最近自己正在準備寫長篇小說,感到前路漫漫而沒有歸路。
把容易回複的信件處理完,一一寫上地址,就可以看餘下的兩封了。
有迷疊香暗紋的米黃色信封是佩内洛普·哈托普的,她總喜歡用黑色的蠟液封信,在蠟液上放小花,用空白章頭覆蓋,使花正巧在蠟液中央。另一封引人注目的信是黑色信封,上面燙着銀色的百合花,用紅色蠟液封住,又用銀色的漆強調章頭的花紋,讓百合花瓣如利劍般淩厲的姿态脫穎而出。一看就知道,這封信的主人來頭比佩内洛普還大。
不過,露西亞還是把佩内洛普的優先級放在陌生信件前。
她小心翼翼拆開信封,猜到她要麼批評F遇到困難不找她幫助,要麼抱怨貴族生活的方方面面。佩内洛普和其他人不同,他們的談話重點往往不在F作品本身,而在生活的日常瑣事中。
果不其然,佩内洛普抱怨了F先生什麼也不說就消失,害她擔心了好長一段時間。敏銳的她也察覺,F的筆觸似乎和之前不同,用了整整一頁紙寫下對他新文章的看法。下面幾頁就開始步入正題了,她抱怨強權的父親克扣她的零花錢放在給她哥哥治病上,還想方設法給他找聰明賢惠的妻子。“誰願意配一頭愛出風頭的蠢豬呢?”她辛辣地諷刺着,并覺得沒有什麼不對。正是她哥哥愛出風頭,導緻侯爵閣下名聲掃地,隻能通過家族聯姻挽回尊嚴,于是佩内洛普的大姐成了犧牲品,很快就會輪到她了。露西亞想起,自己看見的最後一封佩内洛普的信是皇後給她賞賜了條華麗的茶晶項鍊,于是好奇接下來如何。
她簡單說了自己這一年波瀾起伏的經曆。因為成為皇後與公主面前的紅人的緣故,被其他貴族小姐排擠是必然。最開始,她不明白哈托普家明明地位已經一落千丈了,大家為什麼還落井下石,被嫁禍和孤立幾次後,她就學聰明了,不再像以往那樣任由她們說,相信皇後和公主會為自己擺平,而是開始激烈的反擊。被她複仇過的人都知道是她在作祟,可是又抓不到證據。
說起來,F算是她成長的見證人,他帶着佩内洛普了解世界,了解詩,看見另一種無拘無束的人生,可惜的是,她始終是被困在規矩與牢籠裡的金絲雀,為了生存隻能用盡全力歌唱。
在信的最後,佩内洛普提到坎貝爾公爵家的宴會還有幾天就要開始了,她要想辦法在父親沒有強迫她出嫁前先争取為自己選好夫婿,并希望F先生能夠給她一點鼓勵。
看完整封信,露西亞感到頭疼。她試圖用貴族的想法太複雜來說服自己,卻無法欺騙自己的心,前面所看見的内容全被最後的信息沖刷幹淨,她想:難怪伊格内修斯要讓她在薩洛尼住呢,原來是要去赴宴,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他不讓她回去等着呢。
她回信的手顫抖着,半天都無法落筆。她意識到,侯爵之女和公爵之子的确般配,至少無論如何都比平民之女與公爵之子要合适。她煩惱地劃掉一行字,鞭笞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命運取決于人的選擇,她的選擇真是神使所希望的嗎?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開個玩笑,把樹枝編織在一起?
她艱難地想好措辭,并付諸紙上,首先回應她對F的評價,然後說了些鼓勵她的話,看着字慢慢填滿紙上的白洞,露西亞松了口氣——至少她寫出來了,她在正視自己的問題。
接下來該看另一封了。那封黑色的信也出自貴族之手,隻有貴族才能用這樣的紙張寫信,摸着就和普通的信紙有差别。露西亞決定把這封信好好珍藏,以防日後再也收不到。
對方看起來是個男性,習慣用花體書寫,他的字母全部連成一片,叫人幾乎看不清——當然,也有可能是為了隐藏身份。
根據他的說法,他最近遇到一位美麗的女人,她聰明又見識廣,像隻的鳥兒,隻是停在他身邊唱了首歌,就讓他為之神魂颠倒,他想要把她關進籠子,卻不知道該如何不驚擾她,因此,他想求助于F先生,聽聽他的看法。
她很喜歡他的筆觸,正如她知道自己的缺陷在于摸不清人的性格與動機,他卻能毫無保留地把自己全盤托出,用詞毫不含糊也不掩飾,顯然,他不僅清楚自己的情感,還能精确地表達。
她理解,愛與自由總是相互對立,但她可不記得F先生在愛情方面有什麼建樹,又能給讀者怎樣的建議。為了打造自己理想中的男作家,她謹慎小心,絕不回應任何暧昧。直到現在,F從未寫過情詩也不會處處留情,他早已把愛獻給世界,或許正因如此,讀者才想要聽聽他對愛的理解,可惜的是他對愛的哲學也一知半解,但他還是鬥膽做出回應。
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向對方闡明,愛是馴服而不是傷害:不在她唱歌時打斷她,給她尊重,保護她的領地不被侵害,在她允許的時候撫摸她,這樣,即使她離開你的花園,也會再飛回來,給你帶亮晶晶的小驚喜,給你唱她在路上聽見的歌謠。
F寫完後,露西亞得意洋洋地通讀一遍,感覺自己也愛上他了,他如此尊重每個讀者,如此尊重每個女人,和其他作家完全不同,難怪這些年所産出的那麼多遊記散文,都沒有沖淡大家對F的喜愛。
不知不覺間,時間已經悄悄越過五點半,酒館裡堆滿了人,面前的蠟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被點燃了。她趕緊把最後的回信塞進信封裡。
吉爾伯特就站在她身邊,笑眯眯地說:“小姐,剛才我怕打斷你的靈感所以沒說。事實上除了紙和筆,信封與墨水是付費的,另外,酒館還能夠為您提供火漆,您需要嗎?”
露西亞忙點點頭,于是吉爾伯特伸出手說:“您在此處的消費加起來要3個銀貝。”
“什麼?”這就相當于720個銅螺了,望着平平無奇的信封和難以書寫的墨水,露西亞的心頭在滴血。
“很遺憾,您到了知識最不值錢的地方,也正因如此,知識的價值才會更高。”
她看着面前寫好的回信,還是決定妥協,也不忘問道:“對了,有人來問過F嗎?”
“沒有。”吉爾伯特用平淡又有些戲劇感的聲音說,“我給他們放了煙霧彈,要知道我們手裡頭可不止一個地址,你可以一會在王都,一會在薩洛尼,隻要是我們能力範圍内的地方,你都可以到達。”
露西亞剛松口氣,吉爾伯特的眼睛又眯起來,嘴角上揚成誇張的弧度,伸出一根手指說:“小姐,既然你對我們的服務如此滿意,是不是應該意思意思呢?”
“……”露西亞的笑容扭曲起來,不得不又掏出一顆亮晶晶的銀貝放在他手裡。她不太想再見到這家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