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了。她把自己冰冷的發絲浸在熱水裡,整個人潛下去,把自己與水面上的世界隔絕開。
這是出于對母體的眷念。她在母親那小小的子宮裡慢慢長大成形,自有心跳開始,就在溫暖的羊水中依靠母親的營養慢慢成長。那黑暗而熾熱的生命誕生之所,保護着她和母親,讓母親的手與自己的手在肉壁的護佑下觸碰。
伊格内修斯誕生的地方也是溫暖的,但他的出生把母體的生命力徹底掠奪。
可是,這不是他自己選擇的,是所謂的家人和老師強加給他的。一旦開始發現他不受控制,便馬上開始加以粗暴的幹預。
露西亞呼吸不上。她把頭探出來,這時才想,更大的威脅在于内厄姆,她不應該将心思全放在伊格内修斯身上。
關于内厄姆,露西亞唯有庸才二字可以評價。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庸俗浮淺,空有一大串繁瑣的頭銜,隻會炫耀自己的家庭出身和那可笑的才華。論成就,他連她都比不上,隻能用地位壓她一頭。
她不明白這種人除了家庭地位還有什麼好炫耀的,更不明白坎貝爾家是怎麼教育他的,明明内厄姆才是他們制定的繼承人,為什麼也不好好養育呢?
就這樣胡思亂想着,直到伊格内修斯忍不住敲門,露西亞才從思緒裡清醒。
收拾好自己出來時,壁爐的火焰已經燃燒了許久,伊格内修斯還泡了姜茶。看着裡面漂浮的玫瑰花瓣,露西亞依舊什麼也不願說,自顧自把茶送進喉嚨裡。
她第一次遇到需要自行消化、自行解釋的秘密,懷揣着這個秘密,她已經不敢再看伊格内修斯那清澈的紫羅蘭色的雙眸,卻沒注意到伊格内修斯委屈不已。
他跪在她腳下,于是她再也不能用低頭來掩飾自己的目光。“露西亞,我不想強迫你,但内厄姆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露西亞深吸一口氣,“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的,大概是因為那些論文被他讀到了吧。他總在尼德蘭大學找我。”她磕磕絆絆,勉強把關于内厄姆的事叙述清楚,把自己受到的他的威脅告訴伊格内修斯。
“還有其他的,露西亞。”伊格内修斯把她的眼淚抹幹淨,“僅僅是他不可能讓你哭成這樣。”
露西亞抽噎着,用紅腫的眼睛看他,顯得有些呆滞。
“我們太忙,很久沒有好好聊過生活中的瑣事。你教我的,生活一樣重要。”
“我不想再說了。”露西亞打了個寒噤,把自己縮得更小。但伊格内修斯依舊不依不饒,“魔女威脅你了?”
“沒有。”露西亞搖頭。
“我總要知道……”
“不要再問下去了!”露西亞控制不住大吼着打斷他,“我可以處理好的……如果你不繼續問的話。我隻是需要時間。”
“你看起來太累了,露西亞。”伊格内修斯搖搖頭,那雙眼睛裡既有關切也有擔憂。
“所以,不要再問了。”她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整個兒蜷縮在沙發裡面,就像要把厚實的、溫暖的沙發作為自己的蚌殼,拒絕這個世界上的一切。
她想起自己的長篇小說,現在,她成了掩埋罪惡的藍洞,隻能沉默地為島上的主人保守秘密。
于是,伊格内修斯也開始在她上下班時陪着她。對此,她并沒有意見,隻是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的時間變得短暫,也不再主動說話,唯一一次,還是詢問她有沒有給他添麻煩。
在休息日,他們終于找到了再次談話的機會。露西亞邀請伊格内修斯陪她去花園裡坐會。
現在是四月,盛夏前最美的月份。風鈴草從草堆裡探出小巧可愛的白色腦袋,藩籬上綴滿薔薇,和紫藤蘿落下的花瓣一起鋪就一條破碎的花路,她喜歡在這下面逗留,“因為會讓我看起來像個精靈。”露西亞對伊格内修斯說,“我小時候覺得,精靈都是踩在花瓣上走的,真正見到樹精靈才知道原來不是。”
伊格内修斯沒有搭話,在旁微笑着看她。她朝他伸去一隻手,把他拉到花瓣組成的圓裡,和她并排站在藩籬下,“就這樣稍微站會吧。”
露西亞的眼睛終于聚焦在他身上,這一次,她的目光恢複平靜。她知道,出于愛的緣故,想要欺騙自己,用什麼借口都可以。她把一早準備好的理由告訴他:“我之前無所适從,是因為内厄姆說有很多關于我們的流言,所以害怕和擔心。”
有了她這話,伊格内修斯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你沒有讨厭我。但流言蜚語更沒什麼可擔心的。”
“我讨厭被人評頭論足。流言這種東西,一旦傳開就完全不能夠控制了,什麼難聽的話都會被大家說出來的。”她不斷給自己找借口,這下,連自己也終于相信,她是因為流言蜚語才冷落他。
伊格内修斯攤手說:“我這例子不就在這裡嗎?很快你就會發現,流言對你無法造成任何影響。”
“我還不習慣被别人評價呢。”露西亞說,“也許過段時間就不那麼敏感了,現在知道人家在宴會上說什麼,隻會讓我心煩。”
“那我們結婚好嗎?”伊格内修斯突然說,“這樣你就不會為流言蜚語難過了。我們可以去特克洛奇結婚,完全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意。”
“那是私奔。”
“私奔就私奔了,有什麼關系?你想繼續當老師的話也沒關系,特克洛奇有最好的教育。”
“可是,我在那裡沒有更好的發展機會,F也會被機械吞掉。”
伊格内修斯隻好妥協。他也不得不承認,在特克洛奇,露西亞的限制會更大,連匿名投遞稿件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還是就先這樣吧。”露西亞離開花牆的陰影。
但她不去特克洛奇,伊格内修斯還是要去的。他向她保證,這是今年最後一次出遠門,隻要這次把泰勒交代的事情做完,餘下的時間就可以安心地和她待在一起了。在出門前,他特地設置保護陣法,将刻有陣法符文的魔法石帶在身上。
露西亞當然希望他趕緊離開,她太需要獨處了。盡管和伊格内修斯一起,她也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但總歸還是不自在。她的私人空間可以小到隻剩一間衣櫃或一張桌子,也可以大到是整座房子。她的需求總是依照心情而變化,比如現在,難得無事可做的休息日,她完全把伊格内修斯趕出自己的世界,獨自沉浮在浪花和島嶼間,思索月光下了無生機的沉悶厄舍府。
伊格内修斯離開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間都要長,長到海中小島上的牽牛花瘋狂蔓延,在月光底下吹奏安魂曲,不眠的夜莺擾亂畫中人的甯靜,将溫暖柔軟的唇覆蓋在畫上。很快,露西亞坐在被光浸染的書桌前,望着新的一張紙上吞噬文字的虛無,開始想念他了。
等到五月,現在已經到了五月,但還有事情沒有做完。皮姆不安地跳動,和她的心一樣。
也許應該再給自己的大腦添些潤滑劑,才能夠把思緒投射到白紙上。五月、五月,露西亞想起島上的杏花,想起被誤以為在野孩林寫作的F。
“皮姆小寶貝,我帶你去旅遊好不好?”她把籠子摘下,決定去伊利斯短暫休息幾天,跟進完福利院孩子的工作狀态後,她還沒有好好放松過呢。于是,她哼着不成調的歌,簡單地收拾起衣物。
這時她才發現,今天家裡安靜得出奇,連腳步聲也沒有。
這個家裡的所有人都知道,在她書寫時不要打擾她,經過她的房間也是蹑手蹑腳的。但無論如何,也不似今天這般鴉雀無聲,仿佛大家都出門去了,隻留下她一個人在岑寂的房間裡,而她因為寫作太過投入而毫不不知情。
有些口渴,反正時間還早,不急在身體沒準備好時出門。
她放下行李箱,端着茶壺撞進廚房,她總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家裡實在太安靜了,還有一股濃郁的鐵鏽味,不知究竟是哪塊地方會傳來這種味道。撞進廚房,茶杯碎在地上的聲音讓她終于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