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亞知道自己的确沒有變過。一樣的針鋒相對,一樣的不近人情,一樣的隻在乎嘴上的輸赢,隻會逞強而不會自保,全然被伊格内修斯說中了。
“你很喜歡那顆星星,露西亞。話說回來,哪個堆砌文字的女人不喜歡她呢?可惜她再也不能騙取我的信任了。從始至終,她都是個依靠神力的騙子。”
露西亞多麼希望自己也能當個依靠神力的騙子,可惜的是,禱告沒有回音,所能獲得的僅剩虛無。
“不過,露西亞,我身邊的露西亞,不是星星的露西亞,和你在一起真的很愉快,我要感謝我的小情人,如果不是他,我怎麼會見到你。”
“格爾克·奎克。”說出這個名字,露西亞心中一驚。格爾克·奎克,擠兌她還不夠,還要和善妒的魔女說起她令人羨豔的才華,讓她因此成為魔女的盤中餐。
她在這裡回顧了自己人生的前兩個十年,回顧了自己的死亡,最後癱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過熱的大腦在夢中冷靜後,她被寒意驚醒。在黑暗中觀察已經模糊的過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回到平靜的過去。過去已經逝去。
她正想要起身回旅館,外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門被□□打開,進來兩個掌着蠟燭的調查員。他們左顧右盼,露西亞站在黑暗中,像個幽靈般發問:“戴維德夫婦去哪了?”
他們看見她吓了一跳,把腰間的劍都拔出來。露西亞知道,此時自己和夢中的麗姬娅渾然一體,記憶回到她身上,就像麗姬娅來到羅維娜·特裡梵伊身上,顯得可怖而詭異。
确認她是人類後,兩個調查員才說:“他們早就自殺死了。”
“……為什麼?”
“這座房子已經歸瓦特·泰勒元帥所有了!你這是私闖民宅,破壞他人的财産。跟我們去審判所一趟。”
“這座房子什麼時候歸他了?”
“他買下了當然歸他。難不成還是你的嗎?”
“一個金殼夠買好幾塊玻璃替換上去了。除了玻璃之外,我沒動别的。”露西亞不想和他們理論,疲憊地拿出一個金殼。
“你這是賄賂!”調查員厲聲說。
“這是買玻璃的錢,難到不夠嗎?”露西亞又拿出一顆放在桌上,“先生們還有什麼問題?”
“我們必須給泰勒元帥寫信告知。”
“那就寫吧。我的名字叫做露西亞·戴維德,務必告訴他戴維德家的主人來了。有回信的話,去駐馬旅館找我。”露西亞滿不在乎地攏攏披肩,聽見那兩個調查員小聲說是不是撞見鬼了。
當然撞見鬼了。死而複生的人回到家發現家人早已因承受不了災難離去,陪伴她的友人從始至終都知道她是一個怪物。她開始責備起自己的刻薄——他們知道她是一團爛□□成的破布偶,卻想盡辦法幫助她脫離弱者境地,從未将她疏遠,甚至把她拉得更近。
然而,她卻因此感到更為痛苦。為什麼不戳穿她的謊言,為什麼要保守她的秘密,為什麼要裝作無事發生,裝作她不是個怪物,不是一團爛肉。
她無處可去,世界沒有她的位置。夜色寒冷,她蹒跚地走回旅館,買了瓶酒又匆匆出門,向公墓走去。
公墓在聖堂旁邊,她找主理祭司詢問,才知道戴維德一家并沒有埋葬在這裡。祭司說起他們時,隻是覺得可憐和惋惜:不能生育的人是被生靈神殿判定為不适合傳承後代的人。貝琳達·戴維德流産後一直沒有生過孩子,卻幻想出自己有個女兒在王都上大學。且不說大學不是人人都能上的,還編纂出一個女兒來,大家都不相信。他們拿出一片空白的恐吓信和什麼聲音也沒錄入的唱片,說女兒不回來是因為她被魔女綁架了。主理祭司親自寫信給聖城伊蘭翠,讓聖城祭司來到這裡驅魔,也無法糾正他們的思想。最後,他們連神也不相信了,貝琳達在家自殺,菲利普安頓好她,在她的墓碑前的樹上吊死了。自殺的人不能進公墓,他倆都埋在郊外的墓園裡。
露西亞認真聽完,悲哀地問:“您還記得他們的模樣嗎?”
主理祭司想了想,“還真記不起來了……”
“我要去找他們。”
“現在嗎?太晚了小姑娘,要不明天再去吧。”
露西亞不聽,魂不守舍地往外走。大概是狀況太過令人擔心,主理祭司隻能叫車夫送她一程。
她被放在墓園門口。故鄉的濾鏡把萊斯特諾的黑夜照成澄澈通透的深藍色,就像有一束光從遙遠的彼方射入海底,她是海底的一條遊魚,搖搖晃晃穿梭在早已沉入海底長滿藻類的人類遺迹裡,她突然想回到那片詭谲隐秘又浪漫的海底了,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自己的身份,沉浸在海妖瑰麗絢爛的童話。不知道為了獲得人類靈魂的海妖們在人類世界生活時,有沒有後悔過爬上岸?頭靠着墓碑半夢半醒過了一整晚,魔女的笑和自己的尖叫,以及戴維德夫婦的委屈始終萦繞在她耳邊。半夢半醒間,她總觸及到甜如蜜糖的回憶,想要走進去時卻發現自己被隔在遙遠的彼岸,再也無法進入名為家的大門。
第二天一早,一位路過的詩人發現她頭靠墓碑,兩頰通紅,把她從不安的幻境中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