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事到如今,還是讓奧格斯特大人安息吧。”
“不行,如果他無法說出自己的遭遇,我們如何幫助他?如果他無法對自己的行動負責,該怎麼給生命本身做出交代?”她固執地念誦精靈的語言,不停将生命注入其中,以拯救他破碎的理性,然而思考對他而言已經是折磨,他發出痛苦的、如野獸般的哀嚎。
羊群祈禱着,但祈禱無濟于事,最終,是伊格内修斯拔劍殺死了他。
“什麼選擇?什麼為自己的行動負責?全都是空談!人的惡意不是光靠選擇和行動就可以規避的,您對世人太苛刻了!”
事已至此,牧羊犬決定将奧格斯特的屍體帶回神殿,但羊群中有人說:“大人,奧格斯特大人已經成了渎神之物,決定恐怕有些不妥。”
“至高者的光輝寬容,能夠做出淨化并将他安葬。”她不在意生者,卻同情死者。
“但靈魂已經完成他的路,這具軀殼……”
“那就送他去特克洛奇,那裡的人能讓屍體說話。”伊格内修斯提議道。
呆闆的羊群立即否認,“不,那是亵渎修道者完整的身體。”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應該召集各位樞機主祭商談奧格斯特大人的遺體處理問題。”
正在他們為此讨論時,更深的絕望襲來,伊格内修斯小隊的人因嘈雜聲音而煩躁,舉劍刺向羊群,見彼此都開始歇斯底裡地鑽牛角尖,他們才來得及重新評估,進入這片森林是否是好選擇。
她甩手為所有人提供加護,抱歉地說:“看起來我的選擇也出了問題。”
伊格内修斯糾正道:“這根本不是選擇,我們被逼進了這裡。”
羊群是贊同他的,“他們本就打算消耗我們,要麼我們因力量衰竭而死,要麼我們因自相殘殺而死。”
牧羊犬站起來,矮小的身體表現出對現狀的絕對掌握力,“沒關系,我在。我負責運送奧格斯特大人的屍體,并給所有人加護。其他人注意及時給所有人做出淨化。重整隊形,我們在外警戒,以免普通人無法抵禦陰影帶來的危險。”奧格斯特的屍體上覆滿冰霜。
伊格内修斯認為自己應該留在隊伍末方,再次與她争執,“讓魔法師斷後是錯誤的規劃。您應當在前面分辨路途。”
“您學習過如何分辨和對抗陰影,這事應該交由您做。況且我在後方,同樣可以覺察前方的狀況。”她從黑鬥篷底下卸下一盞燈,“請吧,坎貝爾大人。”
他們繼續趕路,但後方出現狀況。五條面目可憎的六足狼犬襲來,它們個頭足足有熊那麼高,站起時甚至能将成年人撕碎。
面對突然出現的魔物,羊群反應迅速,光柱飛躍而過,擊退狼犬。
“不能使用元素類魔法!”牧羊犬的提醒太遲了。森林已經被光喚醒,它們活過來,扭動着樹枝和藤蔓包圍此處。
狼與樹木也開始配合。伊格内修斯努力保持冷靜,維持隊形。
牧羊犬提醒道:“既然已經用了就繼續用,先解決狼群,不要再用沖擊系魔法。”
光柱席卷而過,力量卻被黑色的樹木分散,牧羊犬退至隊伍内,翻身下馬,積累水元素填滿腦中記錄的大型魔法圖樣。
剩下四人拼盡全力弄瞎一頭狼犬,在它盲目地撲來時,士兵們朝它腹部刺去。
“保護好這位牧羊犬大人。”伊格内修斯指揮道。
隻剩四頭狼犬,喬治娅的加護依舊穩固,他想今天應該能活着出去,沒注意到有支利箭從後背飛來,深深刺入左肩,貫穿出來。
意識到這支箭的來曆,他立即砍斷箭羽,随後提醒喬治娅。正是轉身的破綻讓另一支特殊的箭貫穿她的心髒,她像沒事人那樣,繼續勾勒法陣,他隻能把她背後的箭羽砍斷,高聲提醒所有人:“小心,那是特克洛奇的技術,會放電。”
剛才的暗箭是試探,現在箭羽密集地砸下,祭司連忙組成防禦,像龜甲那樣用光幕把所有人包圍起來。騎士擊退狼犬對祭司的襲擊,弓箭手朝箭射來的方向回擊,包圍圈還是越縮越小,樹影沉重地壓下,試圖拍散脆弱的光球。
“我請求投降!”伊格内修斯及時說。
“沒用的。”剛才被關押的銀星護衛說,“他們必定會把我們都殺死在這裡以絕後患。”
“這是慣用手段。曾經,特克洛奇面對六芒星神殿的調查官就是這樣做的!”他們說的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時陰影還在醞釀,六芒星神殿在特克洛奇的祭司深入調查卻盡數失蹤,問責時,特克洛奇卻說他們以神的名義幹涉世俗,導緻神殿威信下滑,直到後來陰影變得無法隐瞞,人們才願意再次由六芒星神殿引導。
内圈最關鍵的法陣構築完了,水色流光擴散到外圍,連跟着防禦也擴大。喬治娅好似燃不盡那般,補給精疲力竭的羔羊。
狼群向祭司們撲來,伊格内修斯趁箭羽落入泥土之際,縱馬沖出保護,與之對抗。
見指揮者挺身而出,士氣也被鼓舞,他們不再躲在祭司的光幕後,試圖解決狼群和藤蔓。
第二圈的法陣構築得很快,四位祭司變成第二圈法陣的陣眼,狼犬嚎叫着向他們攻擊,被伊格内修斯擊退。
它們也看出誰是這場戰鬥的指揮者,決定先把他撂倒。他的傷口便來源于群狼的圍攻。
第三圈法陣構築時,躲在樹葉中放暗箭的人開始撤退,伊格内修斯被拖回祭司的四人守護中。随着法陣的啟動,流動的水汽轉化為寒冰,它不像傳統法陣那樣,以第二圈為中心擴散,而是如白色的利劍,直直深入前方,開辟雪白的道路。
“去科迪亞斯軍隊駐紮的地方。”喬治娅把貫穿心髒的箭拔出來丢掉,鮮血淋漓不止,被她化作力量,抹在伊格内修斯傷口上。
正是這股生命之泉撐着伊格内修斯回到人世,之後他才知道,那天就算他們死在那裡也沒關系,跟蹤神殿使者的記者拍到喬治娅抱着奧格斯特躍下塔樓的瞬間。
“她的确是合格的牧羊犬,在她帶領下沒有人員死亡。回到營地後,四名祭司的精神瞬間崩潰,直到我醒來,他們依舊陷于精神的廢墟。她把他們丢下,帶着奧格斯特的遺體趕去六芒星神殿。”
伊格内修斯又說起,“可笑的是,這群永晝極地的修道者全然不懂世俗規矩,他們的聖堂遍布大陸,卻寸步難行。”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瑪蒂爾達的經曆,在加斯科涅,父親會把嫁不出的女兒送進聖堂,她們有的成為人口販賣的幫兇,有的成為人口販賣的商品,但誰也沒在認真修道。
露西亞猶豫良久,不知道要怎麼說起心底的震撼。這是他對行的路描述最多的一次,也是她對喬治娅的了解最為詳細的一次。她的确沒有資格評價他的選擇,隻能把他抱得更緊,将耳朵放在他的心口處,聽未被生靈神殿記錄的震顫。
“到頭來,幫助與同情弱者的神殿也沒能守住自己的秩序,沒有人選擇良心。”他以諷刺結束這段經曆。
露西亞突然感到恐懼,猶豫良久,還是顫抖着詢問,“那你得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了嗎?還是你早就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伊格内修斯輕笑着搖頭,玩/弄她的發尾說:“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我想你或許能回答我,善和惡究竟依靠什麼劃分,是依照人的評價,還是神的評價?”
“我……”露西亞的嘴張了張,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見過淡然登塔的人,也見過需要被祭祀捆縛着扔進巴别塔的人,她知道他們曾經做過什麼,也知道他們曾經是誰。乞丐和國王濃縮在衛城裡,各種各樣的傳說和為自己的辯駁到處都是,可是善惡究竟由誰定義呢?将神拉下王座的科學家能得到一顆星星,流浪漢也能得到一顆星星,殺了許多人的将軍能得到一顆星星,政客、魔法師和國王卻難以觸碰到星星的光輝。
伊格内修斯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在诘責,繼續溫和地說:“品德高尚的人會獲得一顆星,可是很多被人們判定為惡的人也得到了,相反,被人們判定為善的卻還要繼續洗滌罪孽。這不是很奇怪麼?”
露西亞屈服道:“祭司們并未說起過獲得星星的條件。我不在名單上,沒有觸碰過巴别塔的榮光,沒有辦法回答你的問題。”
“我現在得到的答案是,強迫他人保持正确是一種折磨;一心要人向善是一種犯罪;妄圖承擔他人的罪惡是一種傲慢。”
她想要尋找詞彙證明自己沒有替他承擔罪惡的意圖,但她的确在做這事,從他身陷其中開始,她也陷入衆人對他們所做的一切的拷問,無論是從瑪蒂爾達那裡了解加斯科涅的罪行,還是期盼他找到真實的證據證明侵略的正當性,或者因善惡的思索而凋零,全都是因為她想要替他承擔罪行。
“你可以不用再思考這個問題。你的呼吸太急促了。”
“我怎麼能不去思考呢?”她的月亮戒指和他的太陽戒指在微弱的燭火下閃閃發光。
“或許惡的存在就是為了襯托善而不是被拯救,這樣,星星的承諾才會變得有意義。”
“我現在根本就是在隔岸觀火。”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讓眼淚掉下,繼續這場難得的交鋒,“但我覺得,是否成為星星也許取決于人是否對自己問心無愧。”
“那要是偏執到什麼也不剩的人呢?像斯科特那樣,行着自以為正确的道路,自以為拓寬魔法運用的邊界,将自己淩駕于生靈之上。”
“我不知道。”人無法檢驗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他不能,她同樣如此,“但我想在這時,總會有人說出這是不對的。像泰勒元帥做的那樣,像聖城祭司做的那樣。”
伊格内修斯挖苦道:“呵,結果我們還是要信奉神殿,指望神殿那群不谙世事的羔羊給我們救贖。他們一昧要求人向善,可良善對生長條件太苛刻了,它隻有在溫室裡才能繁榮。”
戰争太過考驗人性,但也隻有有人性的人會被考驗,恰巧,人性是他們最不缺乏的東西,他們曾因此辯論良久。但如今,露西亞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輕而易舉地反駁他了。她找不到任何理論依據乃至借口,除了知道社會要求自己做個有所貢獻的好人外,連為什麼要、要怎樣做個好人都不知道。善惡不是那麼容易被定義的,它們相互襯托甚至本為一體。
“那麼,我會盡力為其他人建立溫室,總會有人願意和我共同建立溫室,直到嚴寒過去,大地回暖,所有鮮花都能開放。”她抓着伊格内修斯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說。
“我想和你結婚。”伊格内修斯突然提起,“這樣,我就不用問你的溫室是否能夠接收容易被陽光灼傷的植物了。”
她清楚,他們不會結婚,甚至也無法再行同一條路,但此時此刻,她還是配合着規劃:“去哪裡結婚呢?”
“去梵高平原。我們在收獲節那天結婚,在秋分節那天結束蜜月,這樣我們就可以在冬天孕育生命。”
他似乎忘記,她是未被時鐘神殿記錄的死,他是未被生靈神殿記錄的生,二者結合或許本就是亵渎。
“你還會在六芒星神殿面前許下諾言,無論生老病死,無論富貴貧賤,都會在我身邊一生一世。”
“我隻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和你說悄悄話,你知道的。”她顯得分外無措。
“那就現在和我說。”
“無論生老病死,無論貧窮富貴,伊格内修斯,我……我無法陪你一生一世。”露西亞的眼淚淌出,想要縮成一團躲避痛苦,但伊格内修斯戴着太陽戒指的手扣住她戴着月亮戒指的手。
“一生一世,這是你的職責所在,是你背負的神殿命運,是你應該負起責任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