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裡是無邊無際的黑,臧六江木頭一樣地躺着,連手指頭動一下都會牽拉着全身作痛。
臧六江從不知道自己這副身子,還會有如此無力的時候,四肢百骸似乎有蟲在蛀,骨肉被掏了個幹淨,隻剩下一層空空的使不上力的皮。
臧六江隻在小時候挨餓時有過這種感覺。
他都忘了自己那時叫什麼,反正不叫臧六江。可能是八歲,那時他是有爹娘的,家住在有很大很大片田野的村裡,地多,土卻不肥沃,種出的莊稼也剛夠家裡幾口人填飽肚子。
那一年,村子裡招了災,大雨接連下了幾個月,原本長莊稼的田被水全然湮沒了,原本就長得不好的莊稼爛在了水裡,顆粒無收。
家裡沒有存糧,從野菜吃到野草,從野草吃到樹皮,雨停了,冬天也快到了,家裡的幾口人熬成了三口。
爹娘知道這個村裡不能再待,外頭的大水淹死了不少,也餓死了不少,雨停了,水便會托着那些腐爛的屍體在村裡飄蕩,久了是要出瘟疫的。
打定了主意,爹娘便帶着他往北去了。
逃荒便是如此的,颠簸着到了一個村子,幹巴巴慘兮兮地混兩天日子,若是本村人不肯接濟,再颠簸着去下一個村子。
可那時兵荒馬亂,哪有人敢接濟旁人,今兒你接濟了别人一口飯,明兒你可能就吃不上飯。
這口飯,還是留給自己吃最保險。
爹娘開始後悔離開了家,說家裡可能都退了水,那些原本貧瘠的土地可能早已漚滿了肥,土地肥沃,長了大片的莊稼。
可那些漚成了肥的不就是死人嗎?臧六江沒敢說。
那個娘開始整日整日地掩面哭泣,那個爹總是暴躁地拄着拐在夜裡徘徊,他,他倒是忘了自己在做什麼,不是閉着眼睡覺,便是睜着眼望天。
娘說想回家,抱着他問他想不想回去。
可走了這麼遠,若是再吃一遍同樣的苦 回到那被水泡了的家鄉去,卻發現夢裡的大片莊稼隻是幻影,地裡隻有漚的發臭的爛泥,那可真就要沒命了。
他不敢回,腦袋搖像大風吹着的穗子,被逼問急了便哭起來,他娘也跟着痛哭,一拳一拳捶他的後背。
咚、咚、咚。
他幹癟的胸膛裡回響着娘的捶打,捶得他心肝肺腸都跟着響起不安的戰栗。
第二天,落腳的破廟裡便隻剩了他一個。
春風吹綠了路邊的野草,吹化了塘裡的寒冰,吹得幹涸的河床裡又見了濕潤,水流細細而來,浸透了臧六江的八歲,帶走了他的爹娘。
小小的臧六江在破廟裡哭了又哭,可再也不會有虛弱的拳頭捶在他的背上,胸膛中,卻還是有那陣陣的響。
咚、咚、咚。
聲音太響,震耳欲聾,臧六江終于在床上睜開了眼。
“哎!醒了!”
臧六江還沒分辨出眼前的床帳是什麼花樣,便聽耳邊一聲興奮的高喝,一個矮壯男人出現在視野,伸手去扒他的眼皮。
臧六江下意識要躲,頓覺得渾身都疼的厲害,像是被釘在了床上,動彈不得。
“好不容易把你給拼上,你可莫要再動了。”
溫大夫搡開一驚一乍的阿牛,伸手在臧六江的腕子上探了一把,人醒了便好,醒了便能吃飯長肉,離好不遠了。
溫大夫的裝束很不尋常,見了她,臧六江便想起差點沒了命的那天晚上,他龇牙咧嘴地支起頭來往身下看去,四肢軀幹上密實地圈綁着麻布繃帶,有些地方還上了夾闆,還敷了各色藥材,與血混在一起花花綠綠的慘不忍睹。
“多謝... ”臧六江開口想要道謝,卻發現嗓子幹的說不出話來,像隻剪了舌頭的鹦鹉,怪叫了兩聲。
“喝碗水吧。”臧六江昏睡了兩天,水米未進,阿馬一早便料想到他會如此,忙遞上備好的茶碗。
臧六江連忙忍着痛接過來,咕咚咕咚地連灌幾碗。
這客棧本就用的好茶,臧六江又渴水渴的厲害,乍然喝到這茶水,隻覺得如同玉液瓊漿,甘美異常。
“咳咳!”臧六江喝嗆了這才停下,癱回床上松了勁兒,這才咂摸着全身的疼回想自己是如何到這兒來的。
那日,朱有德來了牢裡,不知為何他瞧着屋裡紮堆的人驚詫不已,接着便氣急敗壞地提人,說要押他與剛剛相認的舅哥去知府受審。
他自然知道朱有德肚子裡憋着壞水,按提前的謀劃,他是該走這一趟,可舅哥卻是突然出現的變數,餘淮水心思細膩,若他哥哥就出了事,他怕是又要難過了。
臧六江私下裡暗示舅哥快些低個頭服個軟,交些銀子出去,說不準朱有德便松口放他離開。
舅哥與朱有德又沒什麼深仇大恨,沒道理會揪着不放。
可沒成想這舅哥長得跟餘淮水不像,脾氣卻是如出一轍的大,聽朱有德竟要押他去受審,當即便在牢房裡痛罵朱有德是狗官,要去京城狀告他。
這下真是惹毛了朱有德,都顧不上臧六江,先在小厮的鬼哭狼嚎裡押走了舅哥,扣在籠車裡鎖了半天,說要壓一壓他的氣焰。
硬骨頭勸不得,何況臧六江也清楚舅哥不待見他,勸了怕是起反效果,隻能瞧着傅明在籠車裡從暴跳如雷到頹萎安靜。
朱有德這才惺惺作态地站出來,繞着傅明的籠車轉了兩圈,冠冕堂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