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剛才看到的畫面,我心中仍不免生起恐懼之感。
數百個毫無表情的臉同時轉動過來。
由于影院裡光線昏暗,隻有屏幕一個光源,這些蒼白的臉便大半都埋在黑暗裡,由五官勾勒出滲人的陰影,一張臉便足夠出演一部恐怖電影,而這密密麻麻的臉,便乍然将恐懼疊出了數個平方。
我剛努力在這樣的畫面下穩定心神,周遭一切便再次變動,那些半陰半陽的臉龐逐漸模糊,像是被硫酸融化,所有人同步由人類流動成液态,失去細節失去五官失去屬于人類的形狀——轉化成長條的不被引力限制的濃稠液體。
被打亮的地方變白,其餘的變黑變灰,踏着同樣的步調朝上流動,聚合在一起,變成一團整體。
真熟悉。
見過海報标題後,我雖然已經有所預料,卻還是被再次見到的混沌短暫鉗住了心神——不得不說,以此物之糟糕的外貌條件,每一次見到都足以令人産生新鮮的負面情緒。
而又不止如此。這外表雖然駭人,但要想令人産生如此劇烈的恐怖感,是靈能力之外所無法達到的。
也就是說——
駭人念頭從我腦中驟然出現。
眼前的混沌并不完全是全息電影所表演出來的逼真假象,連同剛才那些逼真到惡心的、密密麻麻的工作人員形象,也都是混沌的造物。
從形式上來看,這是一場全息電影,而實際上我和樂語恐怕是陷入了混沌使用靈能力所制造出的,幻覺。
我們已入彀中。
未經我針對這個糟糕結論做出什麼合理反應,那漂浮在影院半空之中,聚合了數百人體積——數百人的數量雖然多,但将這些人變成液态揉成混沌狀态,體積卻也并沒有想象中那麼巨大——的渾濁巨球,如同掉下的一大塊水銀,黑白灰無規律交織着、富有質感的大團液體突然朝着地面墜落,硬生生砸進我們面前不遠處的座位。
如同山洪傾瀉,那液态甫一落地,便四散漫延,從球狀變成餅狀,下一刻便直朝着我所在的位置撲來。
——7、電影開始後,請勿交談、請勿更換座位。
我沒有移動,任由這粘稠濃郁的絕望淹沒我的座位。水浪一般,水位升高,潮悶與窒息由下而上,沒過鼻尖,封住雙眼,将我徹底掩埋。
瀕死感擁擠過半個世紀那麼漫長後,乍然消失。
至此,電影才終于結束。
我簡單叙述道:“混沌所故意營造的幻覺,根據其展現的意向或者說主題而言,無非是表現了一種情緒——恐懼。”
“從開頭大量面無表情的工作人員,到後來被混沌淹沒的體感,即是從外到内,從視覺刺激到感官折磨,不過是為了向觀影者腦中植入根深蒂固的想法,也就是對混沌的畏懼。”
樂語摸摸鼻尖:“這也就是為什麼,工作人員也可以觀看電影的緣故吧。”
“在這個樂園裡,受到限制的不止是遊客,也有工作人員。”他慢悠悠地笑起來,轉頭目光已經落在那個已經放棄了掙紮的紅馬甲中年人身上。
“讓你們感受到恐懼,對混沌、對規則産生畏懼,當然也是它的目的之一。”
他像是個公布答案的年輕教師,用“你覺得對不對呀”的探尋目光溫和地看着工作人員,仿佛是要得到對方一個恍然大悟的肯定。
這位工作人員卻别過了臉,顯然缺少配合的意願。
“你們抓我做什麼?我不能回答你們無關問題。”他幾乎是有些神經質地張口說出這句話,頓了頓,又神經質地重複一遍,“根據規則,根據規則,我不能回答你們無關問題。”
姚千眨眨眼,追問道:“這句也是屬于你們的規則?”
“你們不能用工作無關的話題詢問我!”
工作人員的聲音又擡高了八度。
真熟悉,這句話不就是遊樂園門口總則裡面的嗎?這位對規則的掌握程度,可謂是如數家珍。
雖然心中調侃,涉及到規則,我确實謹慎了幾分。
到底什麼才算是與工作無關的話題?
我沉默下來,正兀自思索,姚千卻再次開口了,卻是朝着我和樂語。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支筆,朝我們晃了晃:“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是一支藍色的筆。
這是藍色筆迹陣營的工作人員。
我于是接下話,故意朝姚千回道:“哦,原來那些藍色字迹,都是這人和他的同伴留下的。”
我語氣略為誇張,确實有試探的意味,卻沒想到,眼前的工作人員隻是聽到這句話,尚且沒被綁縛的雙腿連同身體都輕微抖動起來,仿佛是被戳中了什麼心虛的事情,眼睛竟然朝着另一邊側了過去,嘴唇蠕動着小聲開口:
“怎麼了,怎麼了,改動都是對的。都是好的。”
“這都是為你們好,為你們好……”
為我們好?怎麼為我們好?還有不為我們好的?
未及細細琢磨他所說的話,我繼續道:“所以,你所做的,并不違反你作為工作人員的職責。”
“對,對。”
眼前工作人員的臉色越發灰白,令我不由得回憶起方才在電影院所見那些灰白的臉,但此刻這人的情态卻又大有不同,要豐富得多,雙目透着驚恐,牙齒戰戰,令人不由擔心他說話間會不會咬到舌頭。
而随着這人的動作,他面朝着我的姿勢也發生了改變,使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肩膀與尋常人并不相同,更加厚實,再循着肩膀往後看,竟然看到了類似于手臂的痕迹。
他有四條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