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移門的窗簾沒拉好,給景婕留了片月光。
在大學裡遇到付暄,景婕深感意外。此去經年,再見面時容貌已是今非昔比,她能認出付暄全靠付暄脖子上的那道疤。
疤。
景婕緩緩擡眼,鏡子裡隻呈現出她的右眼,眼角下方的疤半截小指長度,經年累月地跟着她,和付暄的疤同宗源。
楊千豔曾經試過很多方法企圖消掉那道疤,從國外進口的去疤油到鄉野偏方,眼睜睜看着疤的顔色鮮紅變成棕褐。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從小到大,景婕要留很長的劉海遮住眼角,為此她不知道被老師說過多少次。她不聽,不改。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景婕瞥了一眼,是垃圾軟件推送的垃圾消息,她左滑忽略。屏保完全顯現,是她和楊千豔從前的合照。
楊千豔那時還年輕,明眸皓齒,笑的模樣讓景婕很陌生。是不是明豔的大美人都愛笑,她不知道,她已經沒印象了。
景婕連上藍牙耳機,打開聊天軟件,語音轉文字,是些讓景婕去死的文字,再往上翻是問她為什麼還活着的文字,再往上翻是沖出屏幕的關心和擔憂。
——已取消
——到學校沒有
——【轉賬5000 請收款】
——怎麼不接媽媽電話?
——媽媽做錯什麼了嗎?
——【已取消】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轉賬6666 請收款】
楊千豔總是陰晴不定,給個巴掌賞個棗,記性還一直不好。
景婕莫名煩躁,渾身都被毛白楊樹花刺撓了一遍,上個大學下了十幾個軟件,氣得她關了消息通知。
景婕每次聽這種為數不多的語音時,她想:“這世上有不崩壞的母女關系嗎?”
她不知道,她隻有楊千豔這一個媽。
楊千豔作為一位母親,所能展現出來的怨毒和慈愛被景婕囫囵吞下。對于饑餓難耐的人來說,陽光下的腐肉都具有緻命的吸引力。景婕眼睜睜看着楊千豔把對她的愛憐轉捩出冤仇塞進彼此的血肉裡,一呼一吸扯着命脈。
因為是母女,所以她想恨楊千豔,因為是母女,所以她沒辦法恨楊千豔。
如果疤痕僅僅代表醜陋就好了。
環境黑暗燈光刺眼,景婕注視鏡中的自己,眼淚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流了出來。
景婕想象幸福的模版,這些模版的主角都是付暄,想象付暄早已找到合适的眼角膜,繼續擁有父母疼愛,會有好友相伴,說不定早早遇到命中注定的人。
想象這些當然也不是為了祝福付暄,木已成舟,她在孤立無援的年紀裡首先學會了轉移憎恨。
始作俑者的幸福總會讓人恨得牙癢癢,景婕恨,恨是她在楊千豔身邊喘息的貝殼。即使付暄可憐。
日久年深,可當她看到付暄被路障絆倒的尴尬模樣,看到付暄連身邊的盲杖都要摸索半天的着急神态,被正常人嫌礙事隻能默默承受,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得意。
不是要恨付暄嗎。
景婕拿着手機走向陽台,雙臂懸于窗外,她總喜歡一個人站在陽台向遠處望。
以前相處的回憶景婕記不太清了,如果她們是陌生人,她應該會對付暄這樣性格的人生出好感。小到線上聊天,大到平時見面,付暄都沒有拒絕過她,景婕有些為難,“該說你是軟弱,還是該誇你溫柔體貼?”
從一開始,她為了制造和付暄見面的機會,什麼牽強的話都往外說。她好奇,付暄怎麼會對她冷臉說出的那些話産生同理心的?
景婕拿着挂件在眼前晃,自言自語:“你怎麼那麼好騙。”
“是沒有懷疑過我的目的還是對我的出現無所謂?”
毛絨挂件像擺錘一樣晃着,景婕眼前突然浮現付暄從甜品店出來的情景。付暄拿花的姿勢很野蠻,一手要拿盲杖,一支胳膊橫抱着給花來了個腰斬,又忍不住去嗅花的氣味,純真的神态在她一個二十幾歲的人臉上一點也不違和。
景婕當時心裡發蒙,事後才想明白,原來自己對付暄感到抱歉。
就是要買這種氣味淡的花,就是要含沙射影地揭付暄傷疤,最後再輕飄飄來句對不起,讓付暄覺得是自己敏感多事,要把這些年因為她在楊千豔那裡受到的委屈盡數還她。
居然會感到愧疚?景婕,你不應該呀。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付暄發來的消息。之前都是景婕主動給付暄發消息,問候她早晚安,分享一些無關緊要的笑話,付暄今天是第一次主動。
付暄:【休息了嗎?】
景婕:【沒有】
付暄:【現在不早了,早點休息不要熬夜。】
景婕:【現在有點睡不着,剛才和舍友吵架,在陽台吹風冷靜冷靜】
付暄:【别凍感冒了。】
景婕:【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在陽台吹風?】
“嘶——”陳文欣聽聞,插嘴道:“這小姑娘跟你撒嬌呢?”
付暄反手捂着手機,“你不要偷聽我們說話。”
“你開外放你還怪我?你也跟錢群群一樣無理取鬧了是吧?”陳文欣對付暄的改變感到震驚。
錢群群為自己鳴不平,在床上一個鯉魚打挺彈起,“什麼什麼什麼!怎麼又怪我?旺珍學爛梗怪我,付暄開外放怎麼也怪我?”
也是哦。
付暄抱着手機走到陽台,順便關上了移門,“不怪你,我去陽台。”
付暄:【不好的事情還是不要再回憶第二遍了。】
景婕:【哦】
景婕發完這條消息後便沒了後文,付暄反手抓着發尾,心想:“我說錯話了嗎?”
付暄:【為什麼在陽台吹風?】
景婕:【我怕黑,晚上要開着夜燈睡覺,影響到了舍友,我送她一個眼罩,她還是要我關燈,我是不可能關燈的,所以就吵了一架】
吵架當然是景婕胡編亂造的,她隻是想看付暄會不會偏袒自己,偏袒意味着關系更進一步。她隐約覺得别扭,這些天付暄和自己的相處更像是一種禮貌。她的每次出現都别有用心,怎麼可以被當成禮貌禮尚往來。
付暄:【那你每天是不是都要休息得很晚?】
這……
沒有責怪,沒有中立,關系自己休息,是偏袒嗎?
景婕:【無所謂,反正我死性不改】
付暄:【那你有點任性哦。】
付暄:【不要這麼說自己。】
……
透過冰冷的屏幕,景婕都能想象到付暄溫柔的模樣。
景婕頭皮發麻,現在就算是十級台風來了她也冷靜不了。她反手抓着挂件将拳頭抵在嘴邊,隻當付暄的溫柔體貼面向所有人,她有幸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