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的第一個台階是最高的,盡管景婕做了心理準備,落腳時她還是吓了一跳,接着一階又一階……她先是扶着樓梯,但當碰到樓梯冰冷的柱子時,景婕渾身哆嗦,她總覺得樓梯柱子間的空隙足夠伸出一隻手将她拽走。
景婕閉着眼死命甩手,在同一級台階上移動,摸着牆壁,現在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她膽戰心驚。
景婕小心再小心,還是從台階上摔了下去,樓道内的聲控燈慢一步亮起。景婕已經适應了黑暗,霎時的燈光令她擡起手臂遮擋。
景婕睜開一隻眼緩了一會,才放下手臂睜開雙眼,她看着灰塵和冷汗渾為一體融在掌心,神情恍惚,恍惚了付暄說着“對不起”和“不好意思”的場景。與此同時,直挺的脊背也彎了下去。
“你怎麼能一點埋怨都沒有呢?”
“怎麼連小脾氣都沒有?”
過年前幾天,楊千豔又一次拉着她去看一位将死之人。景婕深深排斥,排斥曆曆在目的腐朽和蒼老,排斥生命總在沒落的下場,可楊千豔極度亢奮,恨意不減半分。
除夕這天,母女二人去看了景樂平。楊千豔在墓前,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她的不甘和無助。
景婕在一旁聽着,她真的無法完全和楊千豔站在同一戰線上,但她總能理解她的母親。
楊千豔早就不年輕了,隻能靠粉黛承受行屍走肉的皮囊,她小病纏身,總是疼得睡不着,隻有在這時候,景婕才能看出楊千豔如同記憶裡的一般鮮活。
回到家,楊千豔心情很好,做了一大桌子菜,還拿了酒,“這酒你媽我藏了多少年了,今天咱娘倆喝一杯,慶祝慶祝。”
景婕蓦然失神,楊千豔倒滿一杯她忙不疊地奪走喝完。原來好酒是不辛不辣不苦不澀,不會刺穿喉嚨的。
楊千豔有些驚喜,笑得難得慈愛寵溺:“傻丫頭,酒不是這麼喝的。”
看她滿杯酒下肚,楊千豔又倒了一杯,又被她奪走喝盡。
楊千豔無奈道:“看把你高興的。”
“高興?”景婕剁地放下酒杯,伏身反問楊千豔:“高興什麼?”
楊千豔剛要解釋,景婕打斷她,質問道:“高興你害人性命?”
“高興你毀人前途?”
景婕就這麼直勾勾地盯着她,楊千豔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你什麼意思?你在怪我?”
景婕自知自己沒資格責怪楊千豔,隻得勸道:“别這樣了,住手吧。”
楊千豔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别忘了你爸是怎麼死的!”
她看着景婕,恨鐵不成鋼,“就是因為你爸心軟!所以最後才沒錢治病,才會被醫院的人掃地出門!你忘了嗎?!”
景婕不吭聲,楊千豔走到她身邊揪着她的領子問:“說話啊!你啞巴了?!”
見景婕不說話,她擡手就要打。
“沒有。沒有忘。”景婕低着頭,小聲說道。
停在半空中的手還是揮了下去,十分響亮的一巴掌,咬牙切齒:“記得居然還說出那樣的話,該打!”
伴随着酒的後勁,臉也火辣辣地燒了起來,景婕質問楊千豔,“因為上一輩的恩怨,可他們又有什麼錯,他們甚至什麼都不知道。”
“我呢?!我跟你爸又有什麼錯!?”楊千豔用額頭抵着景婕,“你告訴我,我跟你爸有什麼錯?我們隻想好好生活,為什麼那群賤人要欺騙我們!?”
“所以你也要變得和他們一樣?”
“哈。”楊千豔諷刺地笑出了聲,一下下拍着景婕的肩,一下下将她按到地底:“我真是替人養的好女兒啊~”
“我這麼痛苦,為什麼要看着他們幸福一生?”
楊千豔臉上的變化極快,下一秒,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大言不慚道:“我快樂的話,所有人痛苦也無所謂呀。”
楊千豔來回踱步,最後直立在景婕年前,雙手握着她纖細的脖頸,輕聲細語地說:“這世上,隻有你沒有任何資格指責我。”
“隻有你,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
楊千豔說得沒錯,景婕無言以對,按住她的手腕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是說那些人的子女、如果她的父母根本就不愛她,她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你也不會放過她,是嗎?”
聽着景婕問出的這些問題,楊千豔程序出了故障的機器人,機械般地扭着脖子,嘎吱嘎吱。
景婕一擡頭對上了楊千豔布滿血絲又空洞的眼睛,那雙眼睛仿佛要把她吸進去一半,楊千豔雙手死死按在景婕脖子上,開始用力。
“告訴媽媽,你遇見了誰,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