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婕斜靠在輪椅上,不知道是神經衰弱,還是因為看不見聽力自動變好。她聽到動靜轉着輪子轉過身,氣喘籲籲,看着很沒有力氣。
要不是景婕眼角下的小疤,錢群群一定覺得是自己認錯人了。
這幾天,景婕要打的藥、要吃的藥多了起來。對方進門後一直沒有說話,她以為是來換藥的護士,将胳膊從毯子裡拿出來,等對方紮針。病房内的暖氣悶人,景婕靠在玻璃上,閉上了眼睛,更像是昏睡過去。
景婕越來越不清醒,越來越不耐疼,護士都是在她意識不清醒的時候給她換藥。
鎖骨、手背、前臂乃至足背,因為針頭頻繁插入總是淤青紅腫,一天又一天,不同顔色的液體順着塑膠管往下流,一滴一滴,冰涼刺骨,好像永遠滴不完。
錢群群從來沒這麼安靜過,退出了病房。
她第一時間跑到護士台,詢問景婕的情況。能問出這種問題的想必不是病人親屬,護士以這是病人隐私拒絕了。
正事還沒辦,錢群群心裡堵得慌,走出大樓,整理了心情,“付暄。”
付暄一聽是錢群群的聲音,從床上坐起來,錢群群連忙招呼她坐下,“恢複得怎麼樣了?”
付暄:“醫生說恢複得很好,再過一個月就可以拆線了。”
“诶呦,還以為我能先陳文欣她們一步呢。”錢群群東張西望,企圖忘掉剛才的場景。
“沒事,總會看到的。”
一個看着時日無多,一個有了眼角膜,怎麼看都不是巧合。
錢群群雙手緊握,她平日裡話很多,路過的狗都能逗半天,居然也會有無語凝噎的一天。
錢群群許久未開口,付暄察覺出來氣氛不對,“怎麼了?”
“找了很久吧。”
二人幾乎同時開口,錢群群快速眨巴眼睛,“沒怎麼,挺替你高興的,想問一嘴,眼角膜是不是找了很久吧?”
“嗯。”付暄開始回憶,“十三四歲的時候,舅媽她們就開始為我找眼角膜,後來大概是希望渺茫,她們不提這事了。”
付暄擡手摸着紗布,“我還以為我要瞎一輩子。”
錢群群故作輕松,又是拍床又是起身原地轉圈,“怎麼會,畢竟這事誰也說不準。”
她又問:“恢複過程順利嗎?有沒有遇到什麼插曲?”
付暄點頭,“沒有,非常順利。”
二人話不投機。
錢群群向後抓着頭發,她本來是打算不說的,可她偏偏知道了,又不能心安理得地裝作不知道。
“這麼好,說不定你們還是老鄉呢。”錢群群開玩笑,“拆線後你一定要好好謝謝人家。”
“是有這個打算,但人家不願意見我。”付暄說着說着開始愧疚,“對方姓甚名誰,是男是女我也不知道。我問過醫生護士,她們讓我别想這麼多,好好恢複才是重中之重。”
“好沒人情味。”錢群群說完,付暄也贊同。
“不過人家已經把眼睛給我了,不見就不見吧。”付暄說,接着回憶道:“聽我姐說,對方是活體捐獻,好像時日無多了。”
錢群群聽到這句話後,撐在病床上那隻胳膊突然脫力,整個人倒在病床上。
付暄被吓了一跳,“沒事吧?”
“沒事沒事。”錢群群找借口,“沒站穩。我一進來看你臉色不好,還以為你是在為這個傷心。”
付暄低下頭,說:“也不是,想着馬上就能看到你們的樣子......”
“是在想景婕嗎?”錢群群問。
付暄摸着心口說:“不管怎麼說相逢是緣,和她相處的那段日子确實很開心,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想好好謝謝她。”
“我還以為你都忘了。”錢群群盡量讓語氣聽起來正常。
“脾氣真好,我就做不到你這樣,對搞突然消失的人以德報怨,還不如忘了。”
錢群群随口一說,付暄聽進去了,解釋道:“人無完人。而且每個人都是因為彼此的好才相遇相知,比起她的不好,我更願意記住她的好。”
悸動是真的,期許是真的,失望是真的。在同一個人身上産生過這麼情愫,大概是不能忘了。
“結果千篇一律的爛尾,可過程各有各的好,我覺得,”付暄聲音在不覺間哽咽,“還是不要忘了。”
“煩死了,好心好意來看你,剛才還跑錯了,結果你跟我媽似的跟我說大道理。我還有事,先走了。”錢群群故作生氣,找借口離開。她平時總這樣,付暄也沒起疑。
錢群群出了大樓,她記得婆婆今天在醫院,給婆婆發消息詢問她的位置。
錢群群進了主任辦公室的大門,和婆婆寒暄幾句進入正題,“有件事得麻煩您。”
付暄拆線那天天氣很好,醫生時不時輕聲說:“别動别動,疼不疼?”
除了有輕微的牽扯感,付暄并沒有什麼感覺。最後一條縫線被剪斷取下,醫生叮囑:“慢點睜眼,别急啊。”
付暄眉頭微皺,眼睫顫抖,視線很快由模糊變清晰,顔色比記憶中的還要鮮亮,一齊爆炸在眼前,鋪天蓋地。
“诶,感覺如何?”劉知暖看付暄發愣,打了個響指吸引她注意力。
付暄眼神裡突然有了光亮,試探性地望着劉知暖:“知暖姐?”
劉知暖:“嗯,是我。”
付暄:“原來你長這個樣子。”
付暄以為劉知暖要麼是面露兇相,要麼跋扈矜貴,卻不想彎彎細眉配杏眼,塗着裸粉色口紅,身上顔色的飽和度都很低,到有一種母性光輝。
“怎麼,沒你想象中的好看?”劉知暖說着打開門,“進來吧。”
錢群群第一個跑進來,大喊一聲付暄,付暄登時被她奪去了眼球。
“付暄,看我是誰?”錢群群雙手抓着她的胳膊,二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付暄:“錢群群。”
“單眼皮,眼睛細長,不大但有神,眉也細長,鼻梁高挺小巧,嘴唇的厚度正好,你站起來。”
錢群群“唰”地一下站起來,付暄目測錢群群有一米八,感歎道:“果然好高,一直聽說你挺禦姐的,想不到看着這麼明媚。”
“看到沒!”錢群群向身後二人炫耀,“我就說付暄會第一個看到我。”
“付暄第一個看到的是她姐好不好。”趁陳文欣說話的間隙,旺珍已經擠開錢群群,用腳怼着付暄:“付暄,那我呢?我長什麼樣?”
旺珍搖頭,付暄也跟着搖頭,像兩隻小貓第一次見到同伴。付暄感歎:“果然是一眼少數名族的長相。”
旺珍:“還有呢?”
付暄:“嗯——臉尖尖的,應該是瓜子臉,濃眉大眼,雙眼皮長睫毛,哇,眼睛真的好大,嘴唇也好薄。”
付暄指着旺珍的顴骨:“這裡有點凸,還有一點斑。”
付暄扯了一下旺珍的帽子,說:“你好像很喜歡戴帽子。”
“行了到我了。”陳文欣拉開旺珍。
“陳文欣你長得好可愛。”付暄感歎,沒想到四人中年齡最大的、最成熟的,居然是最愛最可愛的。
“圓臉圓眼圓鼻頭,也是雙眼皮,不過沒旺珍的那麼寬,眉毛淡淡的,你臉上塗東西了嗎?看着粉白粉白。”
“沒有。我們今天都是素顔。”陳文欣說。
劉知暖看小孩一樣看着幾人,聽付暄細緻地描述她們的長相後,從包裡掏出鏡子,“輪到你自己了。”
付暄舉着鏡子,摸着自己的眉眼,久久移不開眼,眼眶不覺間濕潤,聲音輕顫:“是我嗎?”
鏡子中人很陌生,她開始試着閉上眼睛,熟悉自己的臉。劉知暖見狀一個腦門彈了過去,“有毛病吧你,你再犯那個可憐樣試試?”
“沒有……我隻是……”付暄激動慌張得像個孩子,半天說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随後她又扯開衣領,觀摩脖子上的疤,劉知暖又是一個腦門彈過來:“臉看明白了嗎你?有戀醜癖啊?”
醫生走過來詢問有沒有什麼不适症狀,并教她如何擦眼淚,“手上細菌多,不要用力揉眼,别持續流眼淚,有什麼不舒服的立即反饋。”
付暄整個人還有點蒙,劉知暖已經把醫生送走了。付暄終于想起來少了什麼,“舅舅舅媽不在嗎?”
劉知暖:“家裡那邊有老人死了,她們走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