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歸二百二十二年,靈台山起了火。
此山與幽冥地界相鄰,終年有火在燃,落雨不熄。
暮兮晚站在靈台山的火崖邊,眼見懸崖對岸之人孤身赴死——她沒想過哪怕自己死了十二年,竟還會有牽挂前夫安危的一天。
更何況,她這位名義上的“前夫”對她從沒半分感情。
夜色槁悴,凄涼堪歎。
“那人要跳崖了嗎?他到底什麼來頭?”
有二三十隻鬼魂違背了幽冥宵禁聚在此地,探頭探腦隻為瞧個熱鬧。
“他你都不認識?白洲少帝楚扶昀!咱們若還活着,哪怕燒高香拜神佛也見不到一面的神仙人物!”
崖對岸,那人無聲伫立着,颀長,挺拔。
大火席卷騰空,隔着火光,看不清他的神貌容顔。
其實有時候,暮兮晚也想問問自己。
楚扶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第一次聽說他的名号,還是在尊師座下聽學的時候了——
當今天下共分十洲,西有白洲。
天歸初年間,十洲鎮厄之戰結束後九天星宿異動,各教派群龍無首,為争權奪利殺了個頭破血流,兵戈四起。
恰逢此時,白洲有一位公子于金戈鐵馬中沐光而出。
他持槍乘龍,俯視塵寰,隻不過短短百年,便平内亂主八方,降三洲并六合,逼得所有仙門百家不得不收手臣服。
哪怕如今王權雲集,求道問仙者多如過江之鲫,也掩不了這位天之驕子的半分華彩,他的名字,像割在所有人頸邊的一柄寒刃,鋒利無比。
尊師說,這天下,再沒有比他更涼薄的人了。
……
“我不信。”有鬼魂聽了這番說話,面露不屑,嗤笑道,“若他真有叱咤十洲的厲害神通,怎又會出現在靈台山這窮鄉僻壤之地?還做出尋死之事?怕不是有病!”
“嘁,沒見識。”另一鬼魂歎道,“那當然是因着……”
“别跳——!”暮兮晚雙手擡起放在唇邊,清亮的喊聲霎時打斷了衆鬼的閑話。
所有鬼都怔住了。
隻可惜風太大,火也太大,喊聲卻太小,站在崖對岸的那個人,或許聽不清這一句勸喊。
“徒兒,别勸了。”
寂靜半晌,暮兮晚身側傳來一聲悠悠歎息。
說話之人是一位手搖蒲扇,布衣草履的逍遙神仙,也是她如今的師父,長嬴。
長嬴眼下同自家徒兒一道站在高陡險峭的斷石崖邊,輕聲說話:“造化如此,由得他去罷。”
他雖是三分懶散顔貌,卻掩不了風流俊俏之容,話雖說得無情,卻有一種由于活得太久所緻的看破生死,倒顯得理所當然。
火光烈烈,都快照得半邊夜空亮堂了。
暮兮晚似乎并不放棄,仍在自顧自地喊話:“别跳,想想你的家人——!”
“别提了。”長嬴頓時愁眉皺眼,哀歎道,“白洲那群老東西,恨不得讓他在此地一輩子。”
暮兮晚道:“怎麼說?”
“神仙似的英姿,如今世間再尋不出第二人。”長嬴長籲短歎,解釋道,“白洲的仙神們尊敬他,卻也忌憚他——楚扶昀身在靈台山,白洲自然想借機再培養一位更易操控的帝主。”
暮兮晚靜了片刻,又問道:“那他還有何牽挂?”
長嬴誠懇答道:“聽聞他曾有一心上人。”
鬼魂們瞬間兩眼放光,得了興緻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從沒聽說過呢,白帝這般清俊堂堂,自非凡塵俗相的人物,也會有心上人麼?”
“可白帝一向從未傳出過任何風月之事啊,除了……”
除了她。
暮兮晚明白。
楚扶昀身上唯一染了紅塵之處,便是他的姻緣。
一百多年前,白洲帝微垣曾與千洲方外宮喜結仙姻,暮兮晚作為方外宮的少宮主,與他結成了貌合情離的仙眷夫妻。
可她厭惡這場婚姻。
起初,是覺得荒唐。
後來,是覺得不值得再憶起了。
反正那段年歲裡,她與他之間,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都說了,越界的事,沒越界的事,也都做過了。
到最後兩人失了控,沒了分寸……
算了。
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互相欺瞞而已。
這段百年姻緣的終止是在十二年前——她死了,自然與他因果兩斷。
暮兮晚心中自嘲。
不過她确實從未想過,原來他早不知從何時起,有意中人了。
反正是誰,都不可能是她。
畢竟她與他的婚姻不過是逢場作戲,誰又會在虛情假意裡動真呢?
“……所以他心上人到底是誰?”暮兮晚問道。
沉吟半晌,長嬴悠悠一歎:“不知道。”
暮兮晚轉眸看着自家師父,眉梢一攏:“不知道?”
長嬴移開目光,沒吭聲。
暮兮晚隻得破罐破摔,隔着火光再次與楚扶昀喊話,聲音更大:“那想想你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