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心平氣和地說着,卻忽而想到夢中他也是這般不願,一時竟帶上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怒氣。
郡主威嚴,庭院灑掃的下人縱然不知情形,見這閉月羞花的小娘子一怒,竟生出幾分瑟縮來。
而眼前人原本緊握而僵硬的手,也緩和了三分。
甯瑤見狀心下一喜,面上卻隻作無奈,柔聲歎道,“公子又何必如此不屈?你不過區區一介舉人,宦海浮沉,也未必見得有我家富貴的人在。若不是世伯教導,他又着實欣賞你的才學,我也不願強人所難。”
她語氣雖然軟了,可話卻是字字攻心。
隻因她心知肚明,徐知遠上京趕考并非說說而已,而是難能違背的家門之訓。
他生于江南富商之家,雖可承蒙祖輩蔭蔽富貴度日,族中上下卻都盼着郎君高中,光耀門楣。
自父久試不第,這光耀門楣的大事,一朝便落到長子身上。
不若甯瑤為何癡等在此呢?這樣古闆的家門,會輕易放光宗耀祖的嫡長孫與人為婿,沒名沒份地暫居旁人家宅?
想到她能看到眼前人因族訓諄諄教導而背其所言,痛苦萬分跪坐于地,甯瑤便忍不住想笑。
然而靜坐半晌…除卻這顫抖的手,這人似乎,出乎意料的平靜?
*
看着眼前人眉眼蘊笑,洋洋自得的模樣,徐知遠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消他人提醒,他自己尚有自知之明。
舉子之身,區區小才,或許能橫行一方,但那也隻是南城上下。
滿京上下,誰不是才子?誰又是白身?
秦樓楚館,都不知有幾個失意的狀元郎。沿路燒餅,也未必見得明日不能重沐君恩。
天下才子衆多,而京師為最。這道理,打從他乘船入京趕考那日,便無需他人提醒,他亦從未因而自苦。
說到底,那顫抖的手,并不為這一樁。
家中撫他長大,隻盼他能高中榜首,光宗耀祖,他認真履諾,是為報養育之恩,但人生于此間,卻不單有生養之恩要償。
他千裡迢迢入京,其一自然是為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如族内上下期望的一般,光耀門楣。
其二,卻是他久存于心,任誰都不知道的。
——他有一恩,尚未報還。
此刻心頭震顫,也隻因此。
他有些好笑地望着眼前把張牙舞爪、仗勢欺人寫滿在臉上的小娘子,此時此刻,不知緣何,他發覺這小娘子的面容,終于同肖像上娴靜大方的美人相重疊。
縱然初見那眼他便認出了她,可如今,卻好似才真的找到她。
多年以來他将這恩情不忘心頭,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尋到這位畫中人,應他所誓。
而自小到大,他隐秘的願望也在這一刻如同微弱星芒蓦然燎炬袤原,幼小樹苗發芽生根,頃刻成野。
……
甯瑤見他又是半晌無聲,等得有些着急,卻聽他突然開口,打破這無聲寂靜。
“姑娘不願盲婚啞嫁,我心中了然。”
他漫步走到她身側,靜靜望向她眼底。
這樣一雙湛亮的桃花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甯瑤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幼時府上曾有一隻狐狸犬,幼時嬌小玲珑,憨态可掬。
“我确實隻是舉人之身,與姑娘不相般配。”
“既然如此,待他日金榜題名,若是姑娘願意,我願親奉禮節,盼結良緣,也不負姑娘世伯看重。若我名落孫山,往後嫁娶,便皆聽姑娘,如何?”
徐知遠看她被他幾句話打得措手不及,此刻目光困惑不解,不知所以,不覺好笑道,
“雖然已在京中另賃宅屋,但如姑娘所言,救命之恩,合該以身相報。如此,姑娘便把我領回家中吧。”
…
甯瑤确實傻了。
暫且不提鎮南王在封地有沒有因她三兩句莫須有的短視英雄、蔑視書生而打噴嚏。
這人被強取豪奪,挾恩圖報,怎麼是這個反應啊?
剛才他不是還目光呆滞,吓得不輕嗎?
那些個骨子倔的書生,不應該如話本所說,跪在地上哀哀垂淚,痛哭壞了祖宗英明,不能更不應住進女子家宅,吃旁人軟飯嗎?
甯瑤越想越想不通,這樣識時務的人,怎會因自己狀元之身便恃強淩弱,甯冒全家下獄、流放殺頭的罪名也要拒婚?
本以為自己會欣賞到美男跪坐地上痛哭流涕,後悔不已的場景。
然而風吹林動,四下寂寂,這被強取豪奪的人,比她還要冷靜三分。
——真的,真的沒有找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