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霍然回身,少年意氣般賭氣道,“我同瑤姐姐并不是因胞姐才相識的。”
甯瑤心道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隻覺身側那人握着她的手蓦地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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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坐到雅間裡,沈清河見兩人自方才伊始便不置一詞,心中有些惴惴,但還是适時接話道,“八方風味這家酒樓兼有,瑤姐姐看看吃什麼?”
甯瑤還未開口,隻見旁邊坐着的書生已清冷冷地報完了菜名,聽得身側的店小二連連咂舌,忙不疊地記下。
貴妃蝦、翠玉芙蓉鴨,珍珠釀白菜、竹笙豆腐羹…這家酒樓不愧京中盛名,名字起得拗口且兀長,他卻眼都不眨地報了一長串。
臨到末尾,他道,“先上一碟牛乳糕,換桂花蜜。”
一段長篇大話下來,沈清河不明就裡,隻是頗有些贊歎地望着他,連聲感慨千載難逢一個同樣會吃的知音,過目不忘地就把菜色都記了個全,還細心到叮囑牛乳糕上淋的蜜。
然而落在甯瑤心中卻換了個意思。
糕點上得快。牛乳糕乍一上桌,他已同對方談笑間推到她身前,顯然是示意她填填肚子。
晶瑩剔透的糕點淋着桂蜜,愈顯可口。
她心情複雜地回想這菜色,發覺幾葷幾素幾糕點,竟然樁樁件件都是合着她胃口點的。
甚至連桂花蜜這點零星到微末的事,他也記得。
須知宮中宴飲,素來都是數十道不同菜色,皇家喜好難為外人道也,為的就是避人耳目。郡主府上的菜肴雖然經她提點做得樸素許多,卻依然是按着這個原則上菜。
初遇至今,二人同桌用膳數次。甯瑤自認她雖然不算謹慎,但唯有拜月那日,她才流露了些許點心上的喜好。
她默了默,屏聲斂息地聽兩人談天。
隻聽有了點餐為引,徐知遠很快便同沈清河在一側談得對答如流。對方由方才悶悶不樂之色漸轉開朗,聊的内容也不拘美食之上,而廣之四海。
徐知遠含笑地提起茶盞懸壺高沖,甯瑤方覺他這姿勢實在做得得體又漂亮,京中許多王公貴族或許尚且不如。
注水分茶,無不精細。茶湯澄澈透亮的分于杯内,熱氣氤氲間,極淡而極雅的茶香亦撲鼻而來。
她淺嘗辄止——
甯瑤不禁心道,也許還是低估了這位狀元郎。
隻因他連微末的繁文缛節都把握得極佳,茶盞遞到她手邊時,他眼如秋水,盈盈一笑。
杯盞尚溫,而入口溫度卻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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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知遠一面細緻地泡茶開屏,一面漫不經心地套眼前少年郎的話。
他并不大沈清河許多,此刻斂去周身意氣,含蓄地同他交談一二,便如書院中和善又大方的兄長,隻閑話幾句便足以交心。
沈清河見瑤華郡主自入座便端坐幾案一側,似乎隻是在盯着茶盞發愣,便放心大膽地同他攀談起來。
“我同瑤姐姐并不是因胞姐才相識的。”
意識到眼前人或許對郡主而言格外不同,他揣摩着上意,一面友好地解釋,“過去家父見我頑劣無器,有心将我送去書院,這才因此相識。”
他讷讷道,“不過我實在不成器,入了書院也不曾于學問上有所成就。家父無奈,隻得又另為我請了西席。”
同他胞姐一樣,生在簪璎士族,說話周全得體便是第一項。沈清河約莫着對方大約尚且不知甯瑤身份,這話說得真真假假,竟然頗能唬人。
書院即是國子監,頑劣無器也是真。甯瑤原想開口打斷,發覺他竟陰差陽錯間圓好了她的謊,因而頓了頓,又垂首喝茶,撚了塊糕點在手。
隻見徐知遠聞言似乎也并不生疑,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又安撫道,“沈弟怎會是頑劣無器,不過人之所善各有不同罷了。”
他溫和道,“我觀沈弟對美食一道頗有心得體會,日後自會有一番作為。”
他說得不假。
同範飛光那等隻知吃喝玩樂的纨绔不同,沈清河說尤善吃喝,便是真的擅長。幼時沈父怒其不争,然而眼下甯瑤分神卻想,這未必不是嚴父力保幼子的方式。
蘇家有一個蘇從雲,那麼沈家呢?出得了第二位麼?
她不言不語,隻是側耳聽着。隻聽幾句話下來,沈清河已對他佩服不已,感慨萬千。
“徐兄如此大才,将來必然要登閣拜相。小弟拜服。”
見他說話間這樣的真誠友善,沈清河不禁敞開心扉,又說了許多肺腑之言。對方含笑應着,從不落下話頭,話語間如三月的春風,和煦自然,讓人心中十分舒暢。
看徐知遠這樣坦誠相待,他情不自禁竟将心中困惑脫口而出,“徐兄龍章鳳姿,為何會同瑤姐姐一道……”
一旁聽着的甯瑤險些被糕點噎住。
乾安文人重名聲。未出仕前被女子養着,實在是極其惹嫌的過往。何況徐知遠志在高中,日後若被人提起,隻怕仕途難遠。
甯瑤一開始也是打着這個念頭來的。
但她還是忍不住恨恨瞪了一眼沈清河。
旁人不知,他卻是仗着徐知遠不明真相明知故問…堂堂瑤華郡主,難道不能強取豪奪一次?
攀上她這根高枝,難道對徐知遠來說還是什麼天大的錯漏不成。
他這話竟一如夢中那迂腐的朝臣,在她請婚前暗自羨歎狀元好運,被拒婚後又故作清高正直。
想到夢中之事,甯瑤手中微微用力,險些撚碎了糕點。
她饒有興味,想聽聽他怎麼答。
然而那雙骨節分明、瓷白如玉的手似乎是遲疑地想替她拍拍背,最後替她斟了一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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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河乍一問完便自知失言,甯瑤目光似笑非笑地瞪來,登時讓他垂首漲紅了面。
而瑤姐姐隻是咳嗽了一聲,眼前人便适時地遞上茶盞。
他似乎聽到什麼極大的幸事,眼底瞬間柔和又明亮,眸底微微翻湧着亮色,“其實……”
徐知遠轉瞬明亮的神色唬了沈清河一跳,他狐疑地看着他,不知對方這樣鄭重是要說出什麼話來。
他話還沒說出口,甯瑤也支着耳朵聽。然而恰逢此刻,隻聽噼裡啪啦的一聲珠簾驚動,小二端着幾盤菜色朝裡間一擁而入,珠簾之下,那道驚響的來源,竟來自于其後影影綽綽、風姿綽約的一位娘子身影。
珠簾經風輕晃,露出半邊芙蓉面,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女子。
她似乎是挨門挨戶地找回來的,身後的小二連聲趕來,而她亦氣息喘喘,發髻微散。
然而立于珠簾前,她隻是翕動嘴唇,氣若遊絲,“裡間可是薦微哥哥?”
這道聲音并不大,混着身後小二的呼喊聲,徐知遠才将将聽清,眼前的沈清河卻頓時變了神色。
雖然不算枉費她一番心思,但來得卻着實有些不巧啊。
甯瑤将手中溫茶一飲而盡,有些遺憾地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