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挑明道,“你問完了?那到我了。”
“你身邊的姑娘,和你什麼關系?”
許靈月自認她并不是什麼溫婉賢淑的京中閨秀,正相反,父母煞費苦心地讓她扮了十餘年,可是如果在知根知底的人面前還要擺出這副模樣,實在太可憐了。
是啊,如果日後不能嫁給心上人,還要在他面前苦苦扮作大方溫婉的名門淑女…實在太可憐了。
她摁下思緒,聲音冷得幾乎淬冰,聽得隔壁沈清河心裡猛地替她一揪,支支吾吾地幫她解釋,“郡主,靈月她…她不是這個意思。”
他忙不疊地道歉,“靈月是個有事說事的姑娘,她若冒犯您,我替她賠罪!”
甯瑤卻沒再聽他說話。
被這樣厲聲質問着,那道聲音依然溫潤如玉,乍聽下如高山仰雪,亂瓊碎玉,甚至含着一絲笑。
“是我的恩人。”
甯瑤閉了閉眼,心裡感謝了一下這位許姑娘的直截了當。
隻聽許靈月冷笑,“她是恩人,許家難道不曾有恩于你們?她挾恩圖報,你便沒長嘴不會拒絕麼?”
“我今日來是且問你一句,你入京不曾通傳許家,是想放棄這樁姻緣攀高枝,還是準備朝三暮四揀大頭?”
沈清河聽得冷汗涔涔,深深吸了口氣。他不敢去看郡主此刻的神色,也覺得原來靈月方才實在算得上略留薄面。
然而被質問的人倒比他更加鎮定,不禁令人心生敬佩:
“我以為,我方才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可能相處久了,甯瑤甚至不去看他,也可以想象到他此時的神色。
鴉羽般的睫羽垂着,眉如墨般深沉。鬓如刀削,貌比潘安。檀紫色深沉反而襯得他容色如玉,不笑也帶三分笑意。
“徐氏的商船是由許家支給發家,這些年徐家明裡暗裡,也給了許家不少油頭吧。”
徐知遠平靜非常,幾乎如同談論窗外明麗的秋色。然而許靈月的臉上卻一寸一寸地白下來。
“許伯父來信雖不多,信中不過絮叨身體,送信的家丁仆從卻從不曾返還京城,而是名正言順地留在徐家商号做事。”
“許老爺子倒是好興緻,京城江南路遙,卻三旬一話家常,每逢來信便要提點當年往事,敲打徐家不要忘懷當年的恩情。”
“徐家的布匹哪次不曾送入京中留待夫人示下?究竟是我們想做皇商,還是從中運作的人舍不得這份好處?”
他眉目含笑,輕輕一歎,“許姑娘大可不必憂心這門婚事。畢竟兩家關系,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綁在一起了。長輩所圖不過親上加親而已。”
“何況你也知道。”
他接下來的字字句句輕松自然,然而聽者有心,隻覺如同驚雷一樣炸耳。
“我并不是那種可以被挾恩圖報的人。”
…
窗外秋風适時地卷起喧嚣,梧桐葉子挂在枝上簌簌作響,仿佛也掩去聽者幾經變換的神色。
沈清河對這些家族秘辛反應實在太不靈光,他愣了許久才張目結舌道,“…他什麼意思?他要拒絕靈月?”
然而小心向座上看去,瑤華郡主依然面色溫和帶笑,反手卻拎着沈清河的後衣領就往外走。
“……旁人之間的秘事,我們還是不要聽了吧。”
沈清河一頭霧水地看她:難道剛才談的就不是秘事?
但此刻他就算有萬千疑問,面對郡主飛過來的一記眼刀,還是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
甯瑤大步流星地走出雅間,示意小二将桌上還熱氣蒸騰的菜肴送回府上。
她幾乎毫無留戀的轉身,縱使秋風解人意,有心卷起他們的話想再送進她耳畔,甯瑤也沒有回頭。
隔間的兩個人都毫無武藝,全然不知其間經過。被他直截了當的點破,氛圍反而和緩下來。
許靈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轉而一笑。
仿佛逃過一劫,她長舒了一口氣,“太好了,還以為薦微哥哥非我不娶呢。”
徐知遠挑了挑眉,“你既然心悅沈公子,為何不直言相告呢?”
這位許妹妹和他實在并不親厚,從她那樣匆忙地趕來,他就料定了一定不是來找他的。
而觀沈清河言談舉止,大約并不是不喜歡許靈月,而是太喜歡了。
隻見對方果真紅了紅臉,一失方才叫闆的氣勢,“我們兩家…門第實在懸殊。”
許家隻是普通的官宦之流,沈清河卻是沈太傅的孫子。
這樣的門第相差下,她又怎麼敢賭。
原來如此。徐知遠一臉輕松,“你若信我,不妨一試。”
春城何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這麼明顯的諷谏詩,哪個皇帝會容忍它放在眼皮子底下?
除非…是聖人自己。
自小二招攬客人說出這句詩時,辭官家去的從雲兄在為誰做事,實在太明顯了。
而如此串通一想,沈家蘇家乃至朝堂之事,都是不言自明。
他有些怅然地想,不知道阿瑤那麼聰明,有沒有猜到呢?她至情至性,如果不知道,會不會無端替旁人傷心?
但他想到她古靈精怪又狡黠的眸光,不禁莞爾一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是黃雀,還說不準呢。
…
見徐知遠語氣笃定,許靈月一時竟覺有些啞然,繼而無聲發笑。
她怎麼忘了,這位文曲星兄長實在善識人心,也聰明絕頂。
這樣斷言,也許真有八分的把握。
“那好吧,承薦微哥哥吉言了。”
她真的松快了許多,眼角眉梢都溢出笑來,轉而換了個話題:“既然不能挾恩圖報,那兄長所說恩人,其實是心上人吧?”
不說也知道,想必是方才他身邊那位姑娘。
說到這位姑娘,許靈月忍不住好奇起來。
雖然兩家通信不絕,但她與這位薦微兄長并不十分熟識,隻知道他這些年潔身自好、守身如玉,如今竟然能看到這老古闆動了春心,還真是頭一遭。
而那位姑娘……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她自認自己稱得上一句容色過人,但隻消驚鴻一眼,原來不過是霄壤之殊。
假笑了很久的郎君神色倏然一松,不去看他,也知道他眼裡盈滿缱绻又溫柔的笑。
許靈月不禁想起自己對他最初的印象,不過是幼時偷聽到父母所說的一句,徐家那位丢了七年又找回來的大少爺。
兩家相交多年,她原先要定下婚事的郎君并不是他,而是徐夫人正經嫡出、養在膝下的小兒子。
世事難料,誰又能想到正是這位與徐家衆人都不親厚的大少爺,竟然在院試中一舉奪下了徐父乃至族中多年都未可得的功名,自此被青眼有加,再不敢随意磋磨。
秀才、舉人、貢士…一步步上攀,往後想必也是前程無量。
她躊躇間隻聽他低聲回道。
“是啊,是恩人。”他坦率,“也是心上人。”
十二年前,有個小姑娘翩然而至,嬌嬌蠻蠻地跑到他跟前像土匪一樣抱住他,又鄭重地讓他以後一定不要忘了以身相許。
這怎麼能是挾恩圖報?這是…黃雀銜環。
心領神會下,許靈月又躊躇着想往外走。卻見隔間的櫻草色裙角不知什麼時候移到珠簾帳前,發钗上的琉璃珠剔透晶瑩,晃了又晃。
她似乎輕輕笑了一下:“兩位聊完了嗎?”
許靈月眼睜睜地瞧着正襟危坐的兄長蓦地紅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