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從衛生間回來,聽見病房裡有人靠着門在說話。
一人說:“人老了就是這樣,就跟機器一樣,老了、鏽了,總有罷工的那一天,做好心理準備吧。”
對方沒說話。
這人又說:“後面可能要涉及切管的事兒,你和你兩位姑姑商量沒有?”
楊金海的聲音這才出來:“你和她們說過嗎”
“說了,她們猶豫。我可能站着說話不腰疼,其實到那個地步,切管反而是對人的折磨,依老人家的性子,他若能選擇,肯定是不願意的。”
楊金海低聲說:“我知道了。”
“今天你一人來的?那姑娘呢?”
“去衛生間了。”
對方默了陣:“如果能結婚,他肯定是高興的,現在人雖不行,但神志是知道的,也認識人的……”
“媽,我知道了。”
話題就此結束,片刻後,門開了。
柳明麗就這樣和楊金海、金娜碰了個面對面。她一時有些尴尬,讓人感覺她好像在聽牆角。
楊金海神色倒自然,說:“回來了?”
柳明麗點點頭,對金娜微笑打招呼:“阿姨好。”
金娜也對她微笑緻意,然後雙手插回白大褂裡:“我去查房了,你和金海再陪陪爺爺。”
柳明麗又點點頭。
等金娜走了,楊金海說:“走吧。”
柳明麗跟在後面:“就這走了,不再待會兒?”
楊金海沉着臉:“你上了多久衛生間心裡沒數?”
柳明麗一聽這話,不再言語,跟在後面。兩人一路沉默到了樓下,出了住院部大門,楊金海停住,轉身和她道歉:“抱歉,剛才語氣太沖了。”
柳明麗内心不情願來看楊誠偉,楊金海是知道的,所以她中途去“衛生間”他也理解。她本來就是在幫他,雖然這個“幫”帶了很多道德綁架的成分,但他懂得識人之好。等下了樓吹了風,他的情緒下去,他馬上和她道歉——他怕她脾氣一上來就跑了。
柳明麗看了楊金海兩眼,沒立刻接話。她心情也不好,她沒說理解,也沒說原諒,隻說:“你先回去吧,我想走走。”
楊金海說:“我也不想開車,一起散散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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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離海不遠,兩人逆着海風往海邊走。
海風鹹濕又潮熱。
走了好幾百米,楊金海才說:“我不太喜歡來醫院,我還是無法接受他這個樣子。”
柳明麗擡起頭,見他神色難受,心頭那點不快也下去了些,像哥們一樣拍了拍他的肩。
楊金海兩歲時候父母離了婚,他媽金娜離婚後去國外深造,八歲那年他爸去世,他從小跟着爺爺奶奶長大,和兩位老人之間的感情極深。三年前他還在國外晃悠,奶奶忽然走了,于是他回來了,守着爺爺,可沒想到沒過一年爺爺也生病了。
這些他都和柳明麗說過。他也說了他的難處——他不打算結婚,他也不想用同婚來騙别人,跟更沒有現在要小孩的打算。但是他也沒法和老人直接說這些,他現在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拖。
他想,拖不了多久,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可他又害怕拖不了太久,他還沒做好準備。
海風把柳明麗的頭發吹亂了,在她的黑色裙子上留下一浪一浪的痕迹。柳明麗看着遠方,眼神很糊。她說她最多堅持到十月,十月,這對楊金海是一個殘酷的倒計時。
兩人各懷心思立了一會兒,楊金海說:“後面他可能更不認人,你要是不願意,我就不叫你了。”
柳明麗低下頭,細沙進了她的鞋裡,讓她很難受。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楊金海又說:“我換位想了下,這事兒對你來挺難的。我知道我很混蛋,當時告訴你的時候我很自私。我也不知道怎麼能彌補你,後面……”
他忽然噤了聲,因為他發現柳明麗的肩膀在抽動。
他心覺有異,把她掰回到正面,果然,她哭了。
但她很快擦去了細小的淚珠,他說不下去,也不知道怎麼勸慰,隻好像姐妹一般摸了摸她的秀發。
她很輕很輕地說了句,像是為剛剛的窘迫解釋:“我隻是忽然有些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