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咔哒推開,紛雜的議論聲如潮水般湧來,鮮紅的警戒帶隔開了群衆與現場,遠遠望去像是一座堤岸。
“唉,本來家裡情況就差,鷹派又天天折騰……出事也是早晚的。”
“真的跟那種藥沒關系麼?”
“呸!你不要亂說,管好嘴比什麼都重要。”
“臭死了!一早上了!!該死的到底能不能拉走啊?!”
“……”
“唉,讓讓,讓一讓,警察——”
貝利警長終于忍不住拉響了警笛。他揮揮胳膊,讓副手去驅散圍觀群衆,嘴裡雪茄一叼,理一理厚棉大衣挺正的領子,大踏步朝着樓梯間走去。
這是聖凱利托鹫都市8區的一間老舊居民房,常年無人管理,房齡早就過百了。粗糙的牆上爬着黢黑的黴菌,樓梯每走一步都會發出咯吱的脆響;十家九戶的門前地毯都如同史前古董,空氣裡充滿了螨蟲快樂的氣息。
貝利戴上防毒面具,三步并作兩步地推開504的房門,緊接着屍臭撲鼻而來,熏得咳咳兩聲。
赫洛緩步跟上,在他身後站定——截至目前,銀龍一直沒發出污染警報,看來情況還算穩定。
這間公寓有些逼仄,但好在主人們審美不錯,布置得還挺溫馨。她就看着貝利警長的目光先後掃過暖紅布藝沙發、米白皮質擺櫃還有客廳中央的小狗紋樣大地毯,最後收了回來——工服齊整、态度認真、動線有序,聖凱利托鹫都東部第一警署的刑事部門今天也有在好好工作。
唯一沒注意到的就是自個兒身後站了個比他還高一公分的大活人。
貝利摘下了電子雪茄,沖客廳西南角揚了揚下巴:“你就是萊恩·格林?”
角落裡的男人僵硬地扭過臉,露出一雙淺到近乎發白的瞳孔。
棕灰而柔軟的卷發,白皙的皮膚,高挺的鼻梁,即使蜷縮着也能看出手長腿長的身材。他原本的樣貌應當很不錯,但一切都被濃厚的血腥和腐臭味掩蓋了。
他一錯不眨地盯着貝利,神色近乎墜入谷底的瘋癫,用很小卻清晰的聲音重複說道:“拜托……相信我,請你們相信我……有人在害我們,這是誣陷!拜托、拜托!”
不太高明的話術。貝利撇開眼神,疑惑地瞅向一名經過的下屬。
“抱歉長官,他一直不願意走。”下屬抱着物證袋經過,搖了搖頭,“他堅稱想不起來怎麼殺掉的亞當·格林。”
“——我沒有殺他!”萊恩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猛地死死揪住貝利的衣角,兩顆圓睜眼珠恐怖地全部向外凸起,“相信我!相信我!!”
“……”
貝利冷冷甩開他,退後兩步。兩個協警按住暴躁的萊恩壓在牆角,年輕人仍然兩腳亂蹬,臉頰淚水滾落而下,萬分不甘地沖貝利龇着牙,卻隻敢發出嘶啞的低喘。
貝利重新夾上雪茄,噴出一口煙圈:“怎麼沒有拖走。”
“嗯……萊恩·格林,公民身份,就職于東部貧民窟37區‘愛買不買’藥品便利店,是個收銀。”副手翻了翻平闆,将彈出的全息光屏劃到嫌疑人信息那一欄,“唯一配備的義肢是一枚非攻擊型的半植入式耳釘,登記效果是‘聽覺增強’,編号為D30241018。”
在一大幫荷槍實彈的警察面前,一個沒有攻擊能力的普通公民,拖走或不拖走的區别很小。
“嗯。案子怎麼樣了?”
“很順利,長官。”下屬又抱着另一袋物證經過,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除了嫌疑人口供之外證據鍊很完整,除了萊恩,基本沒有第二個可能。”
“動機呢?”
“感情糾紛引發的激情犯罪。他丈夫亞當最近經常出入35區的‘窯子’,而且鄰居老聽到他們倆大半夜吵架放狠話,我們在系統内證實了這兩點。”下屬費勁地彎着膝蓋,“呃,呃,那個……”
明顯注意到了貝利身後的女人,可他不認識赫洛的臉,支支吾吾了半天,但這一切被貝利誤以為是面對長官太緊張了,便擺擺手讓他走。
随後,貝利往後退着離開案發現場,彈了彈煙灰,感歎道:“原來少數群體也會為情殺人啊——”
“少數群體也是人嘛。”女聲懶洋洋地回答道。
“……”
貝利木了一秒,随後緩緩轉過身。
“我也是人啊,貝利警長。”赫洛雙手抱胸,靠在牆上,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這麼放松,萬一我是壞蛋可怎麼辦?足足兩分零八秒,夠把你槍卸八百個來回,整張皮都給剝下來了。”
貝利臉上登時精彩紛呈地紅白交替了一陣——但好歹是老熟人,他盯着她好幾秒,又低頭看了眼工作系統,再擡頭,表情有點尴尬,随口确認道:“今天應該是BD代理人回收,你、你怎麼在這兒啊?”
“你不滿意啊?”赫洛欣賞了一陣貝利上再度加倍的尴尬,及時放過了他,笑了笑說,“我代班,現場什麼情況呀。”
赫洛在場,貝利倒是放松了許多,反手抽出一根電子雪茄遞過去:“不是都聽見了嗎?一切正常,再過會兒就收尾了,随隊押走。”
他沖裡面扭了扭頭,“趕時間嗎,現在給你清場?”
赫洛順着他的視線,再次望見那個名為萊恩·格林的公民。
至少在肉眼所及的範圍内,毫無任何一絲預感染症狀。
——但出于某種異樣的直覺,她仍舊皺了皺眉。
“不急。”她若有所思推回煙,活動了一下手腕,“我今天空,也随隊吧。”
八分鐘後,鹫都東部第一警署刑事科收隊,幾輛全副武裝的警車駛入樓下,紅藍色的警燈無聲亮起,防彈車門咔哒一聲推開。萊恩戴着手铐被押進車裡,兩個高大的警察一左一右擠着。
隔着車窗,赫洛最後瞥了一眼,便跟着貝利進了後面的一輛車,把自己那輛公務車打發回了分部。車裡隻有貝利、副手和一個開車的下屬,她便挨着副手坐下,不過這幾個警察明顯都很疲憊,才閑聊了幾句後就沒話說了。車輛平穩地彙入車流,緊緊地跟住羁押車尾,這套流程警署很熟悉,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
1:39pm,距離萊恩用一把餐刀捅進亞當的心髒,已經過去足足六個多小時。
一縷疑團從赫洛心頭升起,就像剛才她拒絕了清場回收的要求,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正裹挾着隐秘的推測一塊兒擁進大腦。
感情糾紛、激情犯罪。
激情犯罪。
這個字眼在腦海中滾了一圈,其實非常容易就能找到破綻——作為代理人,她們必須對全國上下公開發行的義體型号倒背如流。
“貝利,”她略加思索,出了聲,“亞當的義體是B級,防禦型,胸部,編碼E20791228。”
貝利翻了翻系統,點點頭。
“E開頭,應急型,在危機情況下獨立運作,不受主人意志影響。”赫洛撐着車窗,指尖一下下輕輕敲着額頭,“所以在萊恩出刀的一瞬間,亞當的義體會自動保護胸腔部位,縱向約40cm,橫向全保護。”
“B級。即使你用那把槍,”她瞥了眼貝利口袋裡的配槍,“也是很難傷到他的。”
車裡靜了兩三秒,邏輯在貝利腦中打了個轉,他驚詫地反應過來:“那……那他死不了啊!”
萊恩的義體并非攻擊型,他細胳膊細腿的,隻拿着一把小刀,是絕對無法造成屍體身上那麼深的貫穿傷的!
赫洛沒說話,視線越過駕駛座靠背,緊緊盯着防窺探的前車後窗。
那兒一片漆黑,又過度安靜,正常到讓人有點兒不安。
兩種可能性。
第一,被害者的義體失效了。
第二,加害者的義體産生了某種無法輕易被探測到的失控變化。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刑事科的車内都裝了信号屏蔽儀,因此不管是銀龍這樣的智械系統還是義體,功能都會被極大抑制。即使萊恩的義體有可能産生感染,也不大可能現在就畸變。
可就在她剛想放下這口氣時,前車卻像故意跟她開玩笑一樣,忽然間就放緩了速度,越開越慢、越開越慢,最後居然在交叉路口停了下來。
貝利降下車窗,打開對講機:“1車在幹什麼。”
“老大,有司法局巡察。”1車回複,“嫌犯的義體狀态不對,他們在問為啥不按規章制度實行懸置,要求立刻執行,否則就給我們發牌……”
“神經病,管得真寬,”貝利罵了一句,“把電話給他們。喂?喂喂?”
那頭挂了。一陣不詳的預感同時升上一車人的心頭。
“我操!唉我操!放開!”貝利扔下對講機爆了個粗,直接把半個人都支出車窗,指着正在從1車裡頭往外拽人的司法局巡察毫不留情地破口大罵,“停下!再不停開槍了!沒打申請吧你們?”
他翻出車大步流星往前走,赫洛連忙下車跟上,隻見跟前一片混亂:一個警員已經被扯到了外圍,而司法局巡察隊的官員正抓着萊恩的手,不顧他的掙紮,把耳朵上的半植入式義體生拉硬拽下來将近一半——
砰!
子彈沖入雲霄,發出震耳欲聾的響。
幾個人愕然地回過頭,隻見赫洛轉了一圈槍,利落收回。
“CivCore,直屬代理,赫洛·薩柯達裡。”她盯着萊恩的耳朵、那隻生拉硬拽到一半的巡察的手,沒什麼明顯的表情,“警告完畢。”
代理人和警察不同,後者一般要發滿三次警告才有權擊斃,但前者的第一次就是最後通牒。而且事實上會發警告的代理人很少,如果今天站在這裡的換成夏洛特,那個違規巡察已經沒有右手了。
赫洛認識這個人。他是司法局最近上任的二級執行官,男的,三十二歲,鷹派人士,一張慘白的臉總拉在那裡,跟全世界欠他百八十萬似的。
她記憶力不錯,但通常不記路人甲。實際上,這個執行官很特殊——他的制服胸前,正端正地佩戴着家族族徽。
銅制,白頭海雕族徽。
白。頭。海。雕。
她立馬笑起來,藏住眼中一閃而過的陰沉。
眼下,那位執行官認出是誰,便緩緩收了手,可嘴上卻陰陽怪氣,毫不客氣:“我說哪尊大佛搶着鳴槍,原來是CC大代理。”
接着臉一揚,晲了眼她脖頸傷痕。
“這是塔屬ICU住不慣,跑出來找麻煩撒氣了?”
幾個警察臉色一青,全瞪着他,貝利上前半步,卻被赫洛伸手擋住。
她并沒有回應低級挑釁的打算,歪歪頭,像打量腐爛的海鮮那樣打量了這位執行官兩輪,慢慢點了點頭,道:“勞煩關心,塔屬ICU服務很到位。聽我同事說,司法局還送來過兩束麝香百合,破除重重阻礙,非要擺在門口,也是有心了。”
雖然不知道往急救室送殡葬花束到底什麼意思。
她繞過執行官,在對方難看至極的神色中向萊恩伸手,彬彬有禮地撫平他的袖子,說了聲“冒犯了”,而後關閉緊急脫離程序,将它裝了回去。
“你……!”
“懸置隻是回收的一種特殊形式,而代理人擁有決定回收時刻的唯一決定權。”
她單手撐着車門,微微俯視執行官的眼睛,欣賞着其中的尴尬、不甘和隐怒,仿若無事地笑起來,“繼續押送。”
如果沒猜錯,萊恩之所以直到現在還沒發生畸變,是因為他有一件事,和其他所有嫌疑人都不同:
案發時間太早,警署到得太慢,代理人又姗姗來遲,于是“懸置”程序始終沒被執行。
東部第一警署的警察們眼觀鼻鼻觀心,一溜煙散了。大家心知肚明,盡管赫洛做人做事向來無可挑剔,但畢竟身無後盾,而越是這樣,就越容易招引莫名其妙的、不大不小的麻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