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藥物之間相生相克之道,在這亂翻醫書,除了多認識幾種香料,也看不出什麼
他手指下意識摩擦着輪椅的扶手,神色深沉,若不是李良今日到來……
可魏辛為何要如此,費盡波折地救他出宮,又用這安神香耗費他的心神。且今日李良前來為他看診,言說魏辛也曾上太醫院請醫。
他滿腹心思,竟然有一些看不透這個人。
不知不覺天邊隻剩下一抹餘晖,京城街道上的商販開始收攤回家。
魏辛騎在高頭大馬上,身後跟着同樣騎馬的兩位副将。他現在并沒有住在靖遠侯府,皇帝賜了他一座将軍府,回京之後他基本都住在那裡。
迎面一位将領騎馬帶隊朝他走來,看着裝應該是負責治安巡邏的禁軍。
“魏将軍,好久不見,身體可好些了。”
禁軍,天子之衛兵,守京師。如今大周禁軍五萬,屬殿前司管轄,隻看虎符并且聽皇帝一人号令。
眼前這位是殿前司四位副指揮使之一,魏辛曾經見過一面。
魏辛勒住馬頭,淡聲道:“孫大人好久不見,今日親自出來巡街麼?”話畢,他掩嘴低咳嗽幾聲,掩住口鼻避免失态。
孫禦面上寒暄,眼睛卻盯着他咳嗽時的虛弱病态,笑道:“今日無事,出來看看。魏将軍這是回府嗎,身體好點了嗎,無事的話一起去喝酒如何。”
“多謝相邀,不過我府上有事,改日我請孫大人。”
孫禦拱了拱手:“如此,那便告辭了,魏将軍慢走。”
“告辭。”
魏辛策馬離開,這位副指揮使斂去臉上的笑,嗤了一聲,語氣甚是輕蔑。
旁邊的副官低聲提醒道:“大人。”
孫禦也知道魏辛兇名在外,拍了一下馬肚子往前走。
副官知道孫禦一向不喜魏辛所作所為,勸道:“靖遠侯府不是我等能得罪的,大人還需謹言慎行。”
孫禦臉上滿是譏諷:“誰不知道魏玉刑跟靖遠侯府關系僵,竟然舔着臉去求陛下賜婚想嫁給三皇子,堂堂七尺男兒,真是不知羞恥,偏偏陛下還同意了。”
副官忙阻止他的話:“大人不可妄議陛下。”
孫禦臉上一僵,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冷哼一聲騎馬走了。
且不論其他人如何議論,魏辛回到将軍府。
兩位副将跟着他一起進府,一路來到書房,關上書房門,站在書案前等魏辛吩咐。
“如今我雖然封鎮北将軍,官至二品,不過北域大軍十萬戍邊,我們帶回京城的人隻有五千,駐紮在城外的軍營。”
其中一位長得斯文些的拱手道:“将軍不可操之過急,我等進京不久,朝中勢力需得慢慢經營。禁軍幾位将領各有城府,想攀上關系并非易事。”
他姓張,乃是魏辛心腹之一。見主将若有所思,他繼續道:“且京城禁軍全歸陛下調配,如今将軍手握北域兵權,陛下恐怕不會讓将軍涉足禁軍。”
這也是魏辛擔心的地方,他幹涉不了禁軍,一旦容岐出現什麼問題,或者需要京中兵力相助,他根本幫不上忙。
另一位膀大腰圓的副将噴了口氣,不滿道:“這些京官一個個鼻孔朝天,看不起我等,若不是我們在外厮殺鎮敵……”
魏辛掃了他一眼,他忙收聲,讪讪閉嘴。
張副将低罵了一句:“京城裡世家權貴盤根錯節,勾心鬥角,不比軍營,說話别不過腦子。”
魏辛安排了一下軍中的事務,便讓他們回去了。
他坐了一會兒,透過窗戶看了一眼天邊燦麗的落日,餘晖在屋内投下斑駁倒影。他捏了捏掌心,起身吩咐管家準備熱水。
他洗了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翻出将軍府,從小道繞到昭王府的後牆,翻身進院。
淩風看清來者何人,上前問禮,斟酌道:“将軍,今日沈大人來府上陪王爺吃了午膳,後李良太醫來王府為殿下看診,太醫走後,殿下……似乎有些心事。”
魏辛眼底一黯,多半是因腿疾難愈,容歧心緒不佳。
他輕叩房門,殿内無人應聲。
他推開門走進屋内,環視一圈,并沒有看見容歧的身影,便走到一旁的椅子上準備坐下,卻看見書案上有一張陳舊的紙,看着甚是熟悉。
他上前一步,又覺得不妥,躊躇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上前看了一眼。
隻一眼,整個人愣怔在場,他給管家的方子怎麼會在殿下的書房裡?
他兀地一笑,淡漠的眼底湧上幾分自嘲,似籠罩了一層薄薄的水霧,臉色越發蒼白起來。他斂去情緒,又恢複了那副冷然如霜的神情。
容岐方才沒注意叩門聲,推着輪椅出了寝殿才看見魏辛已經來了。
他心底暗了一瞬,魏辛在王府來去自如,竟無人告知于他,面上卻溫聲道:“将軍來了,怎麼不派人通傳。”
魏辛看着他:“臣方才到。”
容歧請他坐下,淺笑道:“今日外祖父來看我,說府上人手少,過兩日會再派些人過來。王府的防衛周全,将軍軍務繁忙,便不用每日過來陪我了。”
魏辛不語,半晌,才淡聲開口:“殿下既疑心安神香,何不問我。”
容歧一頓,心念一轉,溫和道:“劉啟告訴你的?”
魏辛不是傻子,自然不會把旁人拖下水。他眼底幽深,像是化不開的霧,“臣方才在書案上看見了安神香的配方。”
顧及魏辛的權勢,更受制于系統,容歧斷然不能跟他鬧翻,索性攤開來說:“今日太醫前來,說居靈殿内的安神香用多了身體無力,精神恍惚……本王知将軍并無害我之心,隻是不知如何開口。”
他神色猶豫,低聲歎了一口氣,“本王遭逢巨難,難免思慮過多,卻也不想玷污了将軍救我之情誼。”
情意二字入耳發聩,魏辛一怔,緩緩解釋道:“這安神香是我在軍中所用。臣在邊關多年,認識了一些朋友,這安神香是一位朋友所配。”
他初到軍營時大小傷不斷,又在幾次大戰中受過重傷,落了病根,一到寒冷的天氣傷處經脈就疼得睡不着,常常點香入眠。
現慢慢養着,身體才好了許多。
容岐晚上睡眠淺,又經常腿疼,便特意帶過來想讓人睡個好覺。他用了很多年,并沒有發現有精神不濟的狀況。
容歧審視着他的一舉一動,情态倒不像是撒謊。
他沉思一瞬,很快察覺了其中問題。魏辛習武,身體素質自然比他好,此藥方成分按習武之人的用量配置,而他久病體弱,多半不能跟魏辛一樣用藥。
容歧舒心一笑,像是放下了心中大患,言語之間提醒道:“原來如此,估計是因為本王體弱,才不能多用。”
魏辛這才反應過來,淡漠的神色霎時破冰,有些溫吞道:“是臣莽撞了,險些害了殿下,請殿下責罰。”
容歧伸手虛擡着他的手臂,語氣親和:“将軍關心則亂,本王怎會怪罪,快些起來吧。”
魏辛擡眸看了他含笑的俊臉,心中一陣恍惚,後知後覺地站起身。
前一世,他到冷宮的時間比這一世晚很多,入眼是冰冷的屍體,爬滿屍體的蟲蟻,跟被野貓啃食剩下的半張臉。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容歧了,最後一眼竟然是這般模樣。
冷宮無人,他多年來念念不忘的人凄慘死去,連遺體都沒能完整。
他因一己私欲逼死了容歧,也是從那刻開始,他就瘋了。
一閉眼腦子裡全是容歧的死狀,雙腿殘疾,屍身腐爛,被野貓啃食的臉面目全非,窟窿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到後來,他整個人已經走火入魔,詭異扭曲地習慣了屍體入夢的恐懼,噩夢成為了他跟容歧唯一的牽系。
他跟太子殿下在噩夢中怨憎相會。
春獵祭祀時,諸位皇子随帝出宮,包括五皇子容繁。
他趁其不備,潛進五皇子的住處,砍掉了對方的頭和四肢,擦幹淨刀上的血迹,心情愉悅地離開,遁入夜色。
半刻後傳來兵荒馬亂的尖叫聲。
他動作太快,殺人之後并無一點慌亂,點了安神香睡到早上,才被副将搖醒說出大事了。
本來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打算,沒成想并沒有任何人懷疑他,因此逃過一劫。
後來他一直處心積慮想殺蘭妃,又查出盧修顔似乎跟蘭妃牽扯在一起。可對方身處後宮,似乎察覺到了暗中殺機,處處謹慎小心,更難有機會。
他還未能得手,北域幾個部族聯合在一起擾亂邊關安穩,皇帝便派他前往平亂。
他精神一直不穩定,緊繃不安,時常抽搐着從噩夢中驚醒,不慎在一次出行中受了傷,回京之後身體一直不好。
文帝很快新封太子,沉溺于求仙煉丹。
新太子頗有他爹年輕時的風範,喜好美色,更愛黨同伐異,朝中局勢越發混亂。
他咳血而亡,病死的時候不到三十歲,北域以戎族為首發兵二十萬,大廈将傾,憑誰都無力回天。
未曾想再睜眼竟然回到了容歧自盡的那天。
他心急如焚地趕到宮中,卻再一次看見容歧了無生息地躺在地上。那一刻,他又被絕望籠罩,渾身冰涼。
幸而,大約老天爺可憐他,這一世殿下還活着,而他也如願以償走到了殿下的面前。
既然如此,就算用盡所有手段,他都會讓容歧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容歧不經意對上他的眼睛,眼珠是琉璃般的淺色,那份透明感既淡漠又有幾分野獸的攻擊性,眼底幽深如海。
隻是一眼,他頓覺不妙,脊背發麻,跟冒了一陣冷汗似的。
容歧頭一次對自己的決定産生了猶豫,這幾年病苦加身,他自诩卧薪嘗膽,為了複仇能傾盡全部,但他真的能招惹這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