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岐聞言,眉心微皺,用錦帕擦了擦手,問道:“本王先前吩咐送蘇姑娘出府,到現在幾日了?”
寶珠捏了捏手心裡的汗,回道:“殿下,奴婢已經安排蘇姑娘到别院的莊子,可她說想見您一面親自道謝,遲遲不肯走……”
容岐随手丢下手帕,道:“讓人進來吧。”
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蘇蔺的身份更是個麻煩,偏偏人還有點不識趣。見完也好盡快将人送走。
蘇蔺很快來到居靈殿。她身姿纖纖,一襲水藍色長裙,白膚粉黛,黑發上盤了一隻白玉蝴蝶珠钗,一雙冷豔的眼睛,模樣清麗,姿色勝水中芙蓉三分。
她看見容岐眼睛一亮,觑見對方臉色冷然,一瞬間的停頓後自然而然地行禮:“參加王爺。”
容岐開門見山道:“蘇姑娘,有何事要見本王?”
蘇蔺輕聲道:“殿下救命之恩,民女感恩戴德,自當當面道謝。”
容歧道:“本王顧念昔日蘇大人舊情,方出手相救,不必言謝。”
他不想多牽扯,無甚情緒地說道:“劉啟應該跟你說了,城外的别院雖然偏了些,但勝在安全,你收拾收拾,稍後本王讓人送你出城。”
蘇蔺微微一怔,滿腹心思想要訴說,聽到容歧一番逐客的話,心底微冷。
當年,父親受太子青睐,她也是太子側妃候選人之一。容岐貴為儲君,又俊美無雙,她心中愛慕不易。而且,如果能得之垂眸,她能一夕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
可鎮國公府和淑貴妃最後選擇了趙家。
而如今,命運讓他們再次相遇,這樣的機會她怎能不把握一次。
“如今家父生死不明,王爺念及舊情給了民女一個安身之地,民女不勝感激……”她一邊說一遍落淚,神情凄楚,“隻是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挂,殿下可否留民女在王府做事,洗衣掃地,民女亦是甘願的。”
容歧擡眸看了她一眼,隻說道:“别院在京郊,對蘇姑娘來說比王府更安全,蘇大人本王已派人去尋找。”
一席哀婉請求,容歧卻恍若未聞。蘇蔺臉色一白,有些無地自容,咽下了再欲懇求留下的話,非常識時務地道謝:“民女多謝殿下,若是有了父親的消息,還望殿下告知。”
她沒再多說什麼,很快告辭離開了。
魏辛隔着屏風,聽着容歧的一舉一動,走動時衣袖帶起的輕響,下棋是一個人喃喃自語,翻書時的沙沙聲。
他忽然回憶起從軍前的事情。
他身份尴尬,自有記憶開始,整個魏府的人對他避之如蛇蠍,偶有新的下人來魏府做事,也會對他指指點點。
那年武舉比試,皇帝讓三皇子容歧代為主持觀賽。他很想去看,可魏言——他的長兄,自然不會帶他去看武試。
他偷偷跑出府去看的。
當日容岐坐在高台上,明黃蟠龍錦袍,金冠上鑲嵌着一顆晶瑩圓潤的明珠,周身貴氣。他此番來是作為主考官來主持觀看武試,并代表皇帝親自嘉獎前三甲。
一旁身披甲胄的将領遞上一把長弓,他舉弓搭箭一氣呵成,利箭呼嘯飛出,正中百步之外的紅色靶心。
場下頓時響起陣陣喝彩聲。
“今日本宮奉父皇之命來監察武舉比試,此弓精木所制,乃是陛下禦賜,獎賞武舉第一者。”
他風神俊朗,擲地有聲,眉目間風月無限,華貴無雙,“我大周人才輩出,比試中諸君各盡所能,各展所長,不過本宮希望各位手下留情,點到為止,以彰顯武舉之風。”
随着話落,擂鼓響動,比試正式開始。
魏辛當時就站在人群裡,望着高高在上的三皇子,心裡無端生出一絲仰慕。
後來他又聽聞三皇子容岐被封為太子,而後魏謹被選為太子伴讀。
容岐偶爾出宮會來魏府,魏言會安排魏謹招待。他們或是出門遊玩,或是花園中下棋聽琴,把酒言歡,魏辛隻能遠遠地看一眼。
若是被發現了,他會被管家或者其他管事催趕回自己的宅院。
有一次他躲過了管事,卻被容歧一眼注意到了。兩人四目相對,他心頭慌亂下意識躲避,匆匆跑開了。
他跑回自己的小院,坐在石桌前,心髒撲通撲通地亂跳,轟然,劇烈,仿佛要破出胸腔。
一念之間,魏辛忽然間想起武試時的那把弓。
容岐既然身為太子,那以後定然會成為皇帝。如果他有一身好武功,位列百官,那就能得他青睐,時時見面。
少年情仰慕,如長夜啟明,如此執着了兩世。
他如此卑劣,不僅逼婚,在聽聞太醫說容歧的腿疾不能恢複時竟然歡喜大過憂慮,生出一絲慶幸。
現在容歧就在屏風對面,起身倒茶,悠然踱步,躺在榻上哼着不知名的曲調,十分閑适。
魏辛如同一個看不見的幽靈,飄蕩在清靜華貴的昭王府,墜在王府主人身後窺伺。
容歧扭頭看了一眼對面的閣樓,一隻喜鵲一躍而起,樹枝彈了幾下,最後靜止不動了。
今天怎麼疑神疑鬼的,難道是魏辛快回來了,有點應激?念頭一閃而過,他快步朝花廳走去。
他雖被禁足,但是皇帝并未說不能探望,今日外祖父過來看他,此時正在花廳等候。
花廳不像正殿那般富麗堂皇,屋後種了一圈綠竹,地面玉石鋪路,竹林流出的一池清泉水,池邊鋪着漂亮的鵝卵石,種滿了各色各樣的花草,顔色多清新雅緻。
分上下兩層,冬暖夏涼,下層用來用餐,上層視野好,四面成窗,輕紗成簾,樓内琴棋跟文房墨寶,軟榻上鋪着上好的鲛紗。
花廳跟居靈殿一樣,尋常侍女仆役不得随便進出,平日有專門打掃跟照顧花草的人。
冬日窗戶一般是不打開的,這幾天天氣好了,容歧常會來這裡坐坐。
沈從江坐在凳子上喝茶,聽見腳步聲回頭,他的小外孫正昂首闊步地擡腳踏進屋内,身姿挺拔,腳步輕快,“外祖父!”
容歧一出聲,沈從江下意識站起身,剛強堅毅的臉一時間既激動又心悅,渾濁的眼底滾下熱淚,眉間的皺紋都深了幾分。
他頗有些尴尬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感歎道:“老了老了,一激動情緒就上來了!”
容歧扶他坐下,笑着安慰道:“外祖父老當益壯,身子瞧着比我還健朗呢。”
先前他為了保密,隻告訴了老人家他的腿已經恢複了,外祖父年紀大了,情緒可不能太激動。
他轉移沈從江的注意力,問道:“外祖父今天是特地來看我的嗎?外祖母怎麼沒一起來?”
沈從江說道:“最近天氣變得快,你外祖母有些咳嗽乏力,她怕過來傳染給你。”
容歧有些擔憂,問道:“外祖母身子可還好?請禦醫看過了嗎?”
沈從江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她身子骨好着呢,嚷嚷着身體好了就要過來看你。”
容歧松了一口氣,“那就好,莫讓她老人家折騰了,等我解了禁足,我去看她,好久沒回去了。”
沈從江眉頭隆起,語氣沉重了些,“平王這次出手始料未及,府裡的奸細已經查出來了,六七年前買回來的一個雜役,從被你遣回去的那個丫鬟嘴裡套出了一點苗頭。”
他搭在桌上的手握成拳頭,沉聲道:“他是平王專門安插府邸監視的,已經解決了,不過還是打亂了你的計劃。”
容歧本欲韬光養晦一段時間,更加周全地‘恢複’雙腿,如今不僅惹惱了皇帝,還得罪了靖遠侯府跟鎮北軍……
沈從江思忖道:“魏将軍快要回來了,你打算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