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坐在馮照先前坐着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一間内室,重重書格,金輝日影透進來,也照不暖這裡的肅寒之氣。
馮照呆呆地站着,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
“你準備這麼一直站着?”元恒問她。
她這才想起來,趑趄不定地走到桌案前,小聲問道:“陛下怎麼來了?”
元恒站起來,目光沉沉壓在她身上,“朕乃天子,宮中何處去不得。”
馮照頓時凜然,她沒預料到會在宮中碰見崔道安,更沒預料到會被陛下撞見。這放在平日裡沒什麼,任何人看來也不逾矩,但偏偏陛下不能容忍。
她不知道他怎麼對待别人,但卻知道他如何對自己,早前他們之間的嫌隙也是來源于此。這次他很平靜,沒有像上回那樣大發雷霆,卻更讓她不知所措。
馮照隐隐感覺到,此刻面前的陛下才是他真正的樣子,從前那些恣意放肆不過是他有心放縱而已。
她越發感到心慌,心卻努力鎮靜下來,想着怎麼把他哄過去。但眼神流轉間,忽然發現桌子上的書還攤開着,他肯定看見了!
怎麼辦?若是解釋一番豈不是欲蓋彌彰,可若是不解釋,他心裡能猜忌成什麼樣。他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人,入了他眼的人自然是千好萬好,可要是一夕被惡,還不知成什麼樣兒呢。
她心裡焦急,面上也帶了幾分,“陛下明鑒,這次絕不是我故意的,我也沒想到會碰到——”
“夠了!”元恒打斷她的話,他當然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若是故意的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她都沒見過宮裡真正的罪人是什麼下場。
那些私通的後妃……呵!他差點忘了,有個長輩在,她恐怕知道了也會有樣學樣吧,她的本事還挺大,都和李仆射談笑風生了,對這些宮闱秘事怕是了解得很吧,哪兒要他操心。
她這麼一個有大志向的人,恐怕将來想做的還要遠甚于她的姑姑!想到這裡,元恒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把話吞回去,他怕忍不住下令,要把她關起來。
馮照來不及解釋,便看到皇帝拂袖而去,衣袍翻飛間,身影漸漸沒入宮門深深處。
伺候的婢女在外間不知發生了何事,但陛下怒而離去是明眼都能看到的,頓時驚愕不已。她們都是太和殿的婢女,平日裡見到陛下都是他來給太後盡孝的時候,一派謙和寬宏的模樣,何曾見過他這麼沖動的樣子。
宮中的消息傳得飛快,尤其是有主人授意的情況下。宮中是主是仆都關在這四四方方的籠子裡,彼此之間緊密相連,就如氣血盈滿人身,這種消息就像血液一樣在禁宮連廊中流動。
等到馮照回到太和殿,英華已經坐在那裡等着她了。
她端坐着身體,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大娘子,方才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馮照想反駁她,卻又發現自己的辯解蒼白無力,隻好聽之任之。
“太後對陛下寄予厚望,不願看到陛下與馮家互生嫌隙,這個道理相信大娘子定然明白。”
太後也知道了嗎?也是,宮中事哪有太後不知道的。
馮照苦笑,她的心思恐怕早早就被看在眼裡了吧,她還以為自己瞞得很好,都不知道處處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英華見她失落不已,安慰她道:“女郎也不必過多思慮,太後胸懷天下,這種事往大了說事關陛下,往小了說也不過是男女之情而已,算不得什麼大事,不是什麼邁不過去的檻。不過是女郎和陛下都是太後親近的家人,太後的願望隻是希望家人之間和樂融融而已。”
說完又轉了個話音,“陛下至情至性,對自己人向來都是寬厚有加,有什麼誤會好好解釋就是了,不至于鬧到不複相見的地步。”
馮照聽明白了,意思是讓她去求陛下,二人重歸于好。想想也不意外,畢竟從一開始,太後就是打的這個主意,隻是中間耽擱了一年,如今見他們自己遇上了,又重新拾起來這個想法。
盡管馮照心中郁郁,臉上卻照舊露出了柔和的笑容,對太後的要求滿口答應,“夫人說得是,是我莽撞了,回頭我就找個機會面見陛下,說清楚種種誤會。”
英華見她如此,滿意地點了點頭。
然而衆人散去,馮照卻半倒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
時至今日,當初彌陀山上的元承意的面目已經漸漸在她心中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籠罩着赫然威勢的皇帝陛下,是天下人熟知的大衛皇帝。面對他時,她總覺得心裡有塊磚石沉甸甸地壓着,縱然看起來還是坦然的說話,可她總怕哪一句就踩到了什麼符篆上引來一陣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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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華殿乃皇帝居所,獨具恢弘磅礴之氣,殿階螭首層層往上,重檐殿頂沉沉壓下,壓得滿宮人都垂下頭來。
馮照心裡咚咚作響,此時此刻,她好像才真正發現,那個被她随意撩撥的情郎竟真的是天下之主。
此時殿門緊閉,門外站着白準。
她進來殿中一個人也不敢帶,這裡裡裡外外的宮人都像是泥塑一般半點不動,她見了更覺害怕。看見白準心道總算是個認識的人,好像抓住了什麼救星,拼命調動起眉毛眼睛暗示他,臉上頓時五彩紛呈。
白準當然也看見了,他在心裡悄悄歎了口氣,陛下閉門已久誰也不見,他也盼着救星快快來,可他心裡也打怵,這次恐怕非同一般啊。
他耷拉着眉毛,癟了嘴,又輕輕搖了搖頭。
馮照的心一下就涼了。
但她還是硬着頭皮推開了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