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隻有銅錢大的一小塊,在天地模糊的雨幕中并不十分顯眼,卻還是被少年敏銳地捕捉到了。
他心中狐疑,過去将那幾乎與他同樣高的神像翻轉過來,從那露出石料的地方一點點小心剝離,竟是逐漸從那泥塑的男神像中,剖出來另一尊女性石像!
少年的手開始微微顫抖,剝離泥塑的動作越發謹慎溫柔,直到最後附着于石像頭部的泥釉面也被剝開,露出那張讓他癡纏難忘的臉,他幾乎喜極而泣。
那是他熟悉的眉眼和輪廓,昔日音容猶在眼前。因為被封于泥塑之中,石像保存得非常完好,神女的面容毫無損毀,雕刻得明豔聖潔,熠熠生輝。
少年借着雨水将神像沖刷幹淨,然後以法力将神殿修複好,再将神女的石像擺上供台,拿出随身攜帶的線香和蠟燭,虔誠地跪伏于地供奉禱祝。
“想不到……如今竟然還能看見有人供奉她。”
一道蒼老女人的聲音突兀地自殿内響起,
少年眸色一凜,頓時生出警惕,轉身看向邁着蹒跚步伐走進神殿的老妪。
老妪神情慈祥,眉眼溫和,看着倒不像歹人。她收起舊得幾乎看不出顔色的油紙傘,摘下頭巾,因為有些佝偻,所以不得不微微仰起頭,一雙渾濁的老目看着供台上的神像,似乎陷入回憶中。
“你認得這位神女?”少年問。
老妪出了一會兒神,才緩緩轉過頭來看向少年,自嘲地歎了口氣,“人年紀大了嘛,總會知道的比别人多。你若是問個年輕的後生,隻怕很少知道這位的。”
少年急迫道:“她是哪位天神?神号是什麼?”
老妪倒是不急着回答少年,左右望望,找了個靠牆的幹爽地方坐下,似是疲于趕路,顯出幾分疲色。
“那時候我年紀還小,也是聽大人說的。據說這位神女以色渡人,因為不檢點……”
“你胡說八道!”少年閃身到老妪面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眼底寒意如芒。
“咳咳……你這小後生,怎的,怎的這麼急性,我都說了,也是我聽來的,你若不想聽,我不說就是了。”
少年内心掙紮一番,總算是松開了手。
“你繼續說,把你知道的,有關她的事,都說出來。”
老妪鬼爪下逃得一命,喘了半天氣,才啞着嗓子繼續道:“都說她是神女化娼,因為這個名聲,她的神殿被砸了個幹淨,女人厭惡嫉妒她,男人唾棄或者假裝唾棄她,最後無人敢再去祭拜她,時間久了,沒有了信衆,也就沒人再記着她。我小時候還能看到一些她的神殿,可是現如今卻是一座都沒有了,倒是沒想到,會在這裡又看到有人祭拜她。”
少年聽着老妪的叙述,不知為何,腦子裡卻生出來許多陌生的畫面。
……
“都是你這娼神,我夫君夜夜留宿花柳巷,是你讓他心生淫念!”
“這等神廟,早就該砸了,留着就是贻害一方百姓!”
“是啊,這樣的神仙,怎配享用人間香火?”
神廟内的女神像被人推倒,碎了半邊,猶不能讓人們消解心頭之恨,兩個壯漢将神像從神廟内擡了出來,四周人掄起大錘,想要将神像砸為齑粉。
“不許砸!不許你們砸!”少年看到這一幕,沖過去撲倒在神像上方,高聲大喊。
“哪裡來的小叫花子,快滾開,别耽誤我們幹正事!”
“這麼護着娼神神像,别不是從哪個娼妓肚子裡爬出來的小野種吧?”
“臭小子,再不閃開,連你一起砸!”
少年死死抱着神女像,企圖搶奪那些人手中的工具,卻反被兩人壓着,砸碎了指骨。
“她不是娼神!都是你們造謠!!不許你們毀掉她的神廟!”
少年連踢帶踹,去咬将他制住人的手。
那人吃痛一聲,氣結,從同伴那裡抄來一把錘子,直接狠狠向少年胸腹砸下!
……
那記憶中的少年,分明就是他自己,可是他卻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這樣的經曆,更不理解為何會對這位神女的神像這般維護,不惜拼盡性命。
頭痛欲裂,指骨和小腹似乎也在隐隐作痛。
少年晃了晃腦袋,努力恢複清醒,問老妪:“如果一位天神沒了信衆,會如何?”
老妪緩緩道:“無人供奉,無人記得,這神仙……也就死了呗,還能如何?”
縱使老妪不說,少年也知道,當今天神需要靠信衆的香火維持神元,沒有香火,也就會隕落消散。
可是人死了還能變成鬼,那神仙死了,為何就從這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他不信,所以他想從這老妪口中聽到些不一樣的答案。
既然沒有聽到他想聽的,那也就當成放屁好了。
“你知道這位神女的名字嗎?”他最後問老妪一個問題。
“她啊……好像是叫……欲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