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悄然打量在崔岑身邊随行的那兩人:一個瞧着二十出頭模樣,濃眉大眼還帶一絲稚氣,但站位很是老道,将崔岑周身護得滴水不漏;另一位颔下蓄着短須的中年人,眉目剛毅,不顯山不露水,年歲約和她爹相當,但看舉手投足隐帶罡風,極有可能是員悍将。
待衆人落座,第一輪緻辭敬酒後,雨勢越發大了,甚至炸了幾聲驚雷。
上座的崔岑捏着酒杯,忽慨歎道:“都說春雨貴如油,烏鎮的雨卻是說來就來,若是去夏也能在我們北地下幾場就好了。”
聞弦而知雅意。
大堂上沒有蠢人,雖然早就料到崔岑南下是為斂财,但他這樣直白仍叫沈家衆人面上火辣辣的。
沈硯原隻管吃喝,此刻聽見雷聲卻是若有所思,不由向崔岑望去。
“也是趕巧了,這是郓州今春第一聲吉雷,”沈闵之面不改色,朗聲笑道,“又逢崔侯在我府上做客,來來,我再敬崔侯一杯!”
崔岑微微一笑,來者不拒:“請。”
又一番推杯換盞後,沈闵之趁隙遞給李氏一個眼神。
不愧是老夫老妻,李氏尋機告罪一聲退下。晚宴後原是打算将崔岑幾人送往城中的禮賓館安置,但看這大雨傾盆不停歇的架勢,沒有這樣趕客的,她要下去再看看客舍的安排。
席上接着勸酒。酒至半酣,沈硯和王茉便也起身告退。
樓外雨勢漸大,沈硯遲疑道:“嫂嫂不若再坐會兒?”
王茉自從有孕後處處小心,但也沒把自己當瓷做的:“不妨事的,叫下人仔細些便是。”
沈硯便也沒有再勸。
江南宅院,往往布置精巧,内中乾坤相連,此處離王茉的屋子不算遠,途中處處有充作屏障的牆廊,到了廊下自然淋不着雨。
婢女們服侍沈硯二人披上蓑衣,又小心翼翼扶着王茉。阿桃和另兩個女侍,也拼命将傘遮擋風雨。
在雨裡行步十數息後,衆人簇擁着兩位女眷進了檐廊,不約而同松了口氣。有孕的王茉就是個金疙瘩,磕着碰着了誰也擔待不起。
沈硯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輕聲抱怨道:“嫂嫂,你瞧這天,出了元宵後就沒晴過幾日,别說屋子要發黴了,人也快黴了。”
“可不是,往年府裡早該下帖辦起花宴來了,”王茉自然也對這連綿不絕的雨沒什麼好感,“便是民間地頭裡的活兒也做不得,不除草不翻地不漚肥,怎能指望有好收成?”
民以食為天,農事便是國事,也是經濟大事。
世家大族子弟不管是否五谷不分,面上說起農耕的道理來,都有幾分通曉,王茉也不例外。
“嫂嫂說的是,誤了農時可是大事。”沈硯說着,看了王茉幾眼,欲言又止。
王茉自是瞧見了,笑道:“阿硯想說什麼,怎麼,和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自是怕我這些許胡亂猜想,說錯了惹人笑話。我想着,這月餘間,雨勢連綿,咱們郓州雖是水網密布,但盈滿而溢的道理放哪裡都是一樣的。往前十好幾年,烏鎮也不是沒有過漫堤之災,溢道之事,眼下雖還沒入雨季,瞧這漏了天的陣勢,怕也不容樂觀。”
“若河道真的不堪重負,漫了大水,别說耽誤農時,怕無數人就要失田失土,流落街頭了。到那時候,還不是要由父親和哥哥來善後,那麻煩可就大了。”
這話沒錯。
王茉有些回過味來,不動聲色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阿硯說得在理。你既把這禍事想在前頭,又是正事,怎麼不和母親提一提呢?”
“嫂嫂别取笑我了,我哪裡懂什麼,這些事自有父親他們操心,我不過是瞎琢磨。”
沈硯卻不打算攬這事。王茉娘家在大河邊上,對江河雨水本就頗多敏感,自有一套監察之法。如今王茉又懷了身孕,若真立下這一樁警示之功,對她、對她未來的孩子都是安身立命的一道保障。又不勞她親自走訪查證,惠而不費的事,她必然要上心的。
王茉也想到這一層。心裡打定好主意,她也不着急,調侃道:“阿硯這般聰慧懂事,字字珠玑,哪個敢小看你?”
沿着一路風雨,沈硯把王茉安全送到,又冒着大雨匆匆離去。
幸而貼心的吳娘早就備下了浴桶和熱水。等到舒舒服服沐浴完出來,沈硯卻沒有換上寝衣,而是選了件随時能見客的交領繡花襦裙。
吳娘有些不解,沈硯也不解釋,隻吩咐阿杏去盯着香雪樓的宴席動靜,若是散場了就來回報。
直到戌時三刻阿杏才回來,沈硯又等了一刻鐘,叫吳娘去拿蓑衣和雨燈來。
這夜不僅黑,雨勢還不減,淅淅嘩嘩,濺起老高的水花。
吳娘很不放心:“娘子這是要去哪兒,有什麼事不如吩咐我罷?”
沈硯戴上竹笠,稍一低頭,寬寬的帽檐就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她的聲音還是熟悉的那般,柔軟帶着一分隐約笑意:“我要去的地方,你們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