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我?”沈牛傑絲毫不懼,反而哈哈大笑,“我姓沈,你知道這是哪個沈?村裡我就能做主,有什麼話你跟我說!”
沈複心裡一個咯噔,見沈輝要罵陣忙拉了他一下,喝道:“你不要信口開河,叫你們村長過來!”
“我爹不在,你找我就行了,”沈牛傑精着呢,一見沈複似有顧慮,心中更加得意,“别想賴賬,今天不賠錢誰也别想走!我可好心提醒你們,牛角坳離烏鎮不遠,我們沈家和太守更是本家,我還得叫太守一聲表叔咧!别鬧到最後吃官司,我叫差爺把你們通通關牢裡去!”
哦?聞言,崔岑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沈複。
毋論真假,沈複已尴尬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惱恨至極,咬牙切齒道:“一派胡言,不知所謂!哪裡冒出的窮賊子,也敢高攀太守親戚!”
“啊呸!”沈牛傑仗着這重身份橫行霸道十幾年,頓時也氣得眉毛倒豎,“我看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好啊,給我打,狠狠打,我表叔是太守,有什麼事我擔着!”
無知才會無畏,那圍着的一群幫閑竟真的舉起胳膊沖上來。
崔岑冷眼瞧着,踱步到沈硯跟前。沈複和沈輝見被人圍攻,氣性也上來了,可恨腰裡沒佩劍,不然真個削光他們!
鐘意隻待在崔岑身邊,林敢見狀去護着吳娘和阿旺,還有林萬峰。
這群鄉野漢全憑蠻勁亂沖,毫無章法,連崔岑幾人的衣角都沒摸到,來一個摔一個,來兩個倒一雙,被踹翻後半天爬不起來,躺在地上幹嚎。
沈牛傑見自己一夥人敗得這樣快,眼中閃過一絲驚懼。
他連自己侄子也顧不上,啐了一口逃道:“瞎了你們的狗眼,呸,都給我等着!”
原本賴在地上的沈濟才見狀不妙,一骨碌爬起來跟着跑了。其餘人也一哄而散。
簡直莫名其妙!
沈複餘怒未消,對崔岑強自鎮定道:“讓崔侯見笑了,這些刁民信口開河,胡亂攀扯,我定不饒了他們!擾了崔侯興緻實在惶恐,不若現在回城,我在金縷河畔再行招待崔侯,不醉不休!”
求求了,快回城罷!父親把待客的重任交給他,沒想到事情一而再失控,沈複現在腸子都悔青了,恨不能今日一切重新來過,省得此刻顔面盡失!
胡亂攀扯麼?
宗氏為大,橫行一鄉一縣都是常事,沈家有幾個這樣的族親實屬平常,便是上百個也不奇怪。崔岑瞥了眼沈硯,順勢道:“鄉野村民而已,不曾沖撞我,明舉不必自責。既然十幾裡路都來了,不差這一步,上山看看罷。”
沈複有苦難言,也不敢忤逆崔岑的意願,隻得應下。
阿旺一直躲在吳娘身後,這會兒才害怕道:“還、還去水壩?”
“去,你繼續帶路!”沈複心裡窩火,語氣便有些沖。
沈輝的臉色也不好看,這方圓幾十裡都是桑園地界,顔面無光的何止沈複!想叫他們作罷回去,看看崔侯,勸不動惹不起,又把話咽了回去。
沈硯有些沉默。
她一向知道,這世間宗族抱團,宗親為大,甚至遠大過王法。烏鎮沈氏在郓州紮根百年,三代而興,早就族親遍地,盤根錯節。沈複與她都是年年記誦過族譜的,從未見牛角坳這一支的記載。牛角坳不過幾個時辰的路程,尚在烏鎮眼皮底下,就有人如此招搖霸道,甚至膽敢冒名攀親。
可就算他們和沈家無親,就真的與沈家無關麼?
沈家代天子牧守一方,幾十年屹立,在郓州人眼中是了不得的高門大姓。這繁榮昌盛,是利益相關的無數人共同擡起的花花轎子,既有沾親,也有故舊,有投效,有挂靠,還有狐假虎威和假借權柄,更不消說托庇沈家而活的成百上千的仆役和佃戶。這些人都與沈家有關,千絲萬縷,誰敢說牛角坳背後就一定無人倚仗呢?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是否她的親友也在欺行霸市,為非作歹?
見阿旺緊緊扯着吳娘的手,沈硯裝作随意道:“阿旺,這些是什麼人,真和太守家有親麼?”
“應當是的罷,村長這麼說,還能有假?”阿旺也說不清,提到這家人就有說不出的畏懼,“村長家人多,吃得飽,個個又高又壯,誰不聽話就沒好果子吃。”
沈硯聽了,心下愈發沉重。
自古“皇權不下鄉”,本就嚴重偏私的律法出不了一射之地,餘下的權力真空被宗族、鄉老瓜分取代。鄉野之中,這自治中有多少陰私命案,奸惡歹事,冤屈血淚,怕是十天十夜也說不完。普天之下,何處可幸免?這煙雨朦胧的江南,掀開歌舞升平的華袍,恐怕也早已遍身暗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