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紙,但還有牆!
沈硯起身,一手舉硯一手筆,面牆而立。在心中略作斟酌後,在勉強抹平整的黃土牆上,她提筆蘸墨,揮手畫下兩個點一條曲線,又在邊上添了幾筆。
“七娘子,”崔岑心頭忽生出一絲古怪的警覺,聲音有些發緊,“恕我眼拙,敢問這畫的是什麼?”
蘸滿墨的筆尖在牆上勾畫,難免順牆淌下些許墨汁,若多來幾筆必然要污花了牆面。不過沈硯心中有計較,需要紙筆是為了更直觀地梳理思路,并不在意書寫條件如何。她沒有回頭,半真半假解釋道:“憑印象胡亂畫罷了,我以桑園和牛角坳為兩點,這是我們來時的那條路,這幾條是桑園附近的河道。”
實則當然沒那麼簡單。若不定點一方,不顧裡程長短,不辨三面方向,畫的地圖就是鬼畫符,半點不适用。她從前背着儀器在荒地山間測量繪圖時,這樣簡單的草圖不值一提。
估測繪圖!
崔岑再一次被狠狠驚到。
可沈硯看來是不願細說了,他也不強求此時,轉而笑道:“沒想到七娘子還有這樣本事,當真大才。”
女兒有此技藝,沈太守就甘願送去川蜀為婦?
沈硯淡淡一笑,正要說話,就聽見鐘意大喊着“幸不辱命!”帶着一個方臉的中年男子,大步穿堂而至。
“七娘子,這人是個挑擔的貨郎,姓劉,附近再熟不過了!”
沈硯瞬間收心,正色道:“劉貨郎,我有一事要你幫忙,事關一村人的性命安危,望你好生配合。”
劉貨郎被鐘意抓來時就吓去了半條命,此時哪敢不應。
也顧不得崔岑在一旁虎視眈眈,沈硯讓劉貨郎從牛角坳出發,一條一條道回憶,一個一個村回想。約摸要走上幾裡地,在什麼方位,中間有哪些地勢開闊或有高低落差的地方,她問的很細很雜,這個貨郎雖然記得路,但對比她定點給出的參照坐标,常常搞不清東西南北。這是經驗頭腦的通病,憑感覺而不是數據定位,沒有實地走過,真個複原起來她也頗為吃力。
好不容易厘清,那牆上已塗畫得如天書一般,墨迹淋漓,墨汁順牆而下,好一幅神鬼莫辨的地形圖!
天老爺,這就是鬼畫符麼?劉貨郎看不懂但大為震撼,飛也似的抹汗逃走了。
鐘意看出了門道,驚得合不攏嘴:沈七娘子似乎對方位、測繪,有着和别人不同的理解,坐在屋裡就能繪制輿圖,丈量天地……但這可能麼?
若是真的,若是真的?他不敢想!
牆面粗糙,這支筆頭的毫毛已徹底開叉。沈硯擱下筆管,見幾案後的崔岑兩人目光閃爍,也知自己此舉太過驚人了些。但一村人的性命都危懸一線,後事不提,先過眼前這關罷!
她略略垂目,避過崔岑的視線:“崔侯,我們這便去村口罷,方才已有盞茶時間,我們沿路再叫上村民,不能再耽誤了。”
崔岑什麼也沒說,隻是喉間有些發癢:“都聽你的。”
明明是很普通一句,不知為何聽在耳中,竟有一絲異樣。沈硯悄然一瞥,就撞進他的眼眸裡。
沈硯心頭一跳,忙移開目光。
路過廂房時,趙老頭父子倆還在收拾,那兩口箱子塞得滿滿,沈硯甚至看到了一隻油壺。
她停步,冷冷道:“趙老先生,你這是要自己背,還是叫你兒子背?就算一肩扛一個,你們能走幾步遠?是你走得快,還是水淹得快?”
言畢不再苦勸。
崔岑更不會多言。三人就這樣疾走而過,叫趙老頭原本以為會被說教而心有不舍的幾句辯解之詞,卡在了喉嚨裡。
可是村裡的情形到處都差不多,都是舍不得,舍不得,還是舍不得!
吳娘和林敢那邊還在敲鑼示警,但看起來收效甚微。就算現下許諾了财物,那也是在未來,這些樸實的村民不知讓人說什麼好,對土地的眷戀,對赤貧的恐懼,還有僥幸、從衆心理,讓他們本能地都在拼命歸攏物件。
雞飛狗叫,場面混亂得叫人心生無力。
然而天上的陰雲越聚越深。
沈硯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這樣下去,有多少人能及時撤離?就算生拉硬拽,又能拽走多少人?若真拖延下去,事不可為,她真有這般覺悟為救百姓與之共存亡麼?
枉費智者千慮,不敵愚民家中一件衣!
崔岑見她眉間極是焦慮的模樣,忽然一笑。
“你笑什麼?”沈硯側目。
“我笑你,心太軟,”崔岑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憂慮,這是個慈悲的女娘,他有些愉悅,“我若幫你這回,你想想怎麼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