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然拿起酒杯喝了一盞,烈酒入喉,别有一番風味。
“好酒,好烈。”
他想再喝一杯,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叫他。
一個外門弟子沖進來抓住他的手。
“不好了,師兄,那天來的兩個小孩,回魚陵的那兩個,出事了!”
“什麼?怎麼回事?”
無非是些遺留的往事。
比如發現應該死在青樓的兩人出現在街頭,比如兩個孩子居然能拿着刀刺殺太守。比如這些消息被當成驚世駭俗的趣談,一傳十十傳百。
“現在怎麼樣了?”慕然和外門弟子站起來,往門外跑去,萬一晚了,怕是要出事。
“不太好,情況緊急,那兩個姑娘被關進大牢了。”
慕然皺眉,回頭看一眼高郁之,高郁之對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快去:“給我匹馬,去魚陵。”
圓月高懸。
幸虧有驚無險。
兩個姑娘被慕然從獄中劫出來。
慕然精疲力盡。
十四把身上唯一一件披風圍在慕然身上。
慕然靠在郊外的破财觀音廟裡,喘着氣,汗水慢慢滑落下來,有點黏膩,落在慕然的眼睛上。
慕然的聲音有些不穩:“我好像,有點不對勁。”
十三焦急地問:“是不是傷到哪了?”
慕然:“不是,好像是,中毒。”
他的呼吸逐漸變得緩慢,體溫越來越低。十三慌了,去摸他的脈搏。
“還有一口氣呢,死不了。”慕然說。
“快去找蕭木白,他在江都附近采藥。告訴他,我可能中毒了。”
江都在魚陵周圍不遠,十三飛快地跑了,馬蹄聲傳出去很遠很遠。
十四握住慕然的手,她去搬破廟裡的稻草,鋪勻讓慕然靠着。
“不要死。”
慕然閉上眼,沒力氣應答。
這毒真是狠烈。
他又喘了幾口氣,握住十四的手:“我家床底下還有銀票,我攢了很久,都給高郁之吧。”
“好不容易喜歡一個人,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呢,就要死了。”
他五髒六腑都像被無數根針穿過,接着是千刀萬剮。
“是酒。”慕然喃喃,“我就說嘛,怎麼可能,天上有白掉的餡餅,還入朝為官,這死老頭,怎麼什麼人都想救。”
他說着,苦澀湧上心頭,手腕顫抖,眼睛也跟着顫抖。
世界變得模糊而傾斜。
“到頭來……咳咳……把自己賠進去了吧,哈哈……蠢老頭……他這麼厲害,一定不會有事吧……”
“别說了。”十四的眼淚落在地上,“你留着力氣,如果真是這樣,還有人需要你救。”
“老頭最愛喝酒了……怎麼辦……他今天看我出風頭,心裡不知道又有多美……肯定又多喝了……”
慕然還在說,聲音越來越小。
“怎麼辦……我是不是要失去他了……”
慕然的視線有點模糊,他的白衣服上被他吐上血迹:“十四。”
“在。我在。”
“你說,我從來沒懷疑過的人,會不會……其實一直在騙我……其實,他一直都知道,會發生什麼……”慕然睜着眼睛,往天上看,高高的月亮,寂靜的夜晚。
一顆星星也沒有。
“别說了。”
“你說,我會不會信錯了人。”
“十四,你最細心,你說我是不是太傻了,别人幾句話,我就相信了,你說,會不會是我害了他們。”
十四不說話,隻是抓着慕然的手,一直重複,不會的,不會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有一個世紀那麼長,月亮從東到西,廟外終于傳來兩聲急促的腳步。
十三帶着蕭木白沖了進來,扶住慕然。
“嘿。”慕然已經隻能用氣聲發音了。
蕭木白一針紮下去,他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想,腦海中還是高郁之冷言冷語的樣子,頭發墨一般,不清醒貓一樣粘人,清醒時又很脆弱。
真讓人覺得無奈。
慕然閉上眼睛,天地間隻剩下一片墨色,仿佛陰森森的積雨雲。
另一邊。
高疏舜看向大殿内。
醉仙堂的大殿算不上金碧輝煌,但為了迎接貴客仍然做足了準備。
隻是現在轉眼望去,隻剩下一片屍橫遍野。
今天與慕然叫嚣的天之驕子倒在座位上,面容青黑衰敗。
蒼劍棠倒在桌子上,手裡握着劍,高疏舜坐在距離他三尺的地方,手中握着酒杯,還在用筷子夾最近的食物。
“為……什麼?”
“醉仙堂……從沒有……做過違反朝廷規定的事。”
高疏舜笑眯眯看他一眼,仿佛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
高郁之被人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樣,力不從心。
他感覺自己身上攔着一把鎖,鎖鍊沉重而牢固,他不僅掙脫不來,反而陷在這重重交疊的鎖鍊裡,不斷往下落。
“我要殺了你。”世界重疊處隻有一個高疏舜,陰沉冷漠,寒意森森。
高郁之說,他嘴裡一直重複着同一句話——
“我遲早有一天殺了你!”
高疏舜仍舊慢條斯理,眼睜睜看着蒼劍棠咽下最後一口氣,頭也沒擡:“就憑你,你不過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罷了。”
“郁之,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十二歲那年,看到我和郡主的事了。”
高郁之無聲無息。
“你說,你連出聲都不敢,就在那裡看着,你好不好笑?”高疏舜看着高郁之。
“你說遲早殺了我,我等着,不過,我不認為你有這種能力。”
高疏舜很平靜:“你太心軟,又容易逃避,不過是個孩子而已。”
這一夜,官兵圍滿江南,大街小巷一片死寂。
蕭木白背着慕然走了很久,魚陵和江都兩個靠近江南的位置,也圍滿了官兵。
他們躲在街上,拿着火把的官兵從身邊經過。
“慕然,我們沒有家了。”蕭木白說着,喉嚨忽然發緊,他的眼淚落下來,無聲無息。
他擡起胳膊擋住臉,死死咬住嘴唇。
“為什麼,老頭這麼笨,為什麼要相信他們。”
慕然無聲無息,頭發因為毒性變成白色。
追兵越來越近,他們縮在巷子的中央,兩邊都傳來腳步聲,燈火通明,隻有他們縮在箱子後的陰影裡。
時光一分為二,他們再也回不到昨天了。
蕭木白感覺自己也快要沒力氣了。
他閉上眼,緩緩墜入黑暗中。
身後傳來些聲響,是個小門,門裡的住戶小聲說:“快進來。”
小巷無聲無息恢複寂靜,狹窄的木門裡,最後的一角衣服被扯進門去。
官兵的腳步在下一秒踩過衣服的位置,留下一串泥濘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