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暑的症狀在雲榷看來比發燒要難受一些,哪怕在睡夢中他也無時無刻不在忍受着嘔吐感的折磨。這一覺睡得又痛苦又混亂,他幾乎把過去跟宋秉初之間的所有重要節點都夢到了一遍。
又在夢裡邏輯清晰地着重抓住了一件事——他總會在宋秉初的事情上,預先做一些亂七八糟的預知夢。這些夢或多或少幹擾着他的判斷,從接近四年前宋秉初被他出賣,被送往A基地,到4-4的雪崩。這些夢總像是在驅使着他去做某件事。
如果科技真的已經發達到了可以依靠電波幹擾人的記憶,那是否也可以通過相同的技術,給他傳輸一些記憶呢。雲榷在夢裡有一瞬間懷疑這個世界是假的。
究竟是命運還是人為?
如果是人為,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可以這樣掌控普通人的人生路徑,成為命運的推手呢。普通人的一生都是在控制之中的嗎?
雲榷恍恍惚惚地睜開眼,胃裡翻江倒海,他幾近狼狽地推開了衛生間的門,吐得河落海幹,感覺将擠壓在五髒六腑的、積攢了二十多年的所有壓抑郁積都吐了出來。
他嗆得厲害,咳了很久才站起來去把自己洗幹淨。眼前,鏡子中的自己都帶着重影,他隻能隐約看見自己滿臉滿身的狼藉,水把衣襟打濕了大半,此刻龍頭裡還流得嘩嘩作響,他意識模糊,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該幹什麼。
他把口袋裡藏着的宋秉初給的那瓶藥放了起來,最後也沒喝,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顧及着有毒。
等他收拾幹淨,喝了自己備的藥,回到床上,重新安穩得閉上眼時,才有一個後知後覺的問題湧上心頭。為什麼再見到宋秉初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呢?
想不出。
雲榷是後半夜才感覺到自己好起來一些的,隔天原本能安安穩穩休着病假再睡一天,早上十點的時候唐淩就哭喪着臉打電話過來,說換身份的事情被戳穿了,現在高度懷疑他倆有問題,叫雲榷回去受審。
收到消息後,雲榷沒多大的震驚,信息化時代,在一群高等級分化的Alpha面前狸貓換狸貓,真騙成功了才是令人震撼。
他昨天腦子暈乎乎的,也忘記是怎麼從宋秉初面前甩着自己的大毛尾巴逃跑了的。
在回去被認出是通緝犯并帶走,和幹脆一走了之繼續當逃犯之間,雲榷鬼使神差地,壓根兒沒考慮後者。
他收拾回自己平日裡裝慣了的那個精英範兒,眼鏡一戴就徑直走進研究所大門,看上去大有一副“赴死也無所謂”的淡然。
雲榷和唐淩被分别帶進了單獨的臨時審訊室,不給兩人任何對口供的機會。
雲榷一推門進去,就正對上桌前坐的人審視的目光——是宋秉初。旁邊還坐着個雲榷不認識的人,是昨天非法監視了他但被宋秉初撅去當狗仔的017。
看來這算個大事,都讓他親自來審了。
雲榷今天連那白大褂都沒來得及套,穿着自己一身衣服,氣質跟這副眼鏡搭出了一副高貴的淩厲感。
“坐。”宋秉初目光在他身上流連幾秒,又利落地收回。
雲榷依言坐下。
“姓名。”017問。
“陸雲。”
“為什麼之前登記的時候謊稱自己是唐淩?”
“怕麻煩。”雲榷說。
“我們隻是按規定排查,如果你沒做什麼虧心事,為什麼這麼害怕被檢查?”017闆着臉試圖把他這副雲淡風輕吓走。
雲榷實在很難被他這副假兇的樣子唬住,瞥開眼沒再看他,重複道:“怕麻煩。”
“注意你的态度。”017提醒。
雲榷找了個地方放視線,無奈似的解釋說:“因為我不喜歡被人檢查,而我又什麼都沒有做,就突然出現在重點排查名單上了。我就威脅了唐淩,叫他幫我頂一下……你們不用問他的責。至于我有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你們應該已經查完了,如果有的話,我現在應該不隻是坐在這裡吧?”
“你……”
“你确定你什麼也沒做過嗎?”宋秉初打斷017,問道。
雲榷看了他一眼,又移開了目光。
宋秉初:“可我看你很眼熟。”
雲榷心沉了一下,知道他大概是認出來了。那就認出來好了,理論上來說,法治社會,沒道理他弄殘一個人不坐牢。
宋秉初果然從平闆上調出一區通緝令上的照片,給他看:“你認識這個人嗎?”
雲榷看着照片裡的自己,他沒怎麼仔細看過這張照片,這麼倏然一瞧,發現自己的臉竟然真的在激素作用下有一些變化——比如現在,即便看着很像,又不敢拿死了他和照片裡是同一個人。
Omega時期的他比現在漂亮,很柔和很客觀的……漂亮。
“或許我該認識,長得好像我。”雲榷說。
宋秉初眉頭輕輕動了下,把平闆轉過來自己看了會兒,不知為何地笑了一聲:“長得這麼像,但性别對不上,你說奇怪不奇怪?”
雲榷看着他,認可地點頭:“奇怪。”
“你知道嗎?就算是在第二性别分化的時代,DNA檢測也是很重要的技術,沒有人能換個性别就逃之夭夭,除非你改變自己的DNA,但這不現實——對嗎,陸工,你們專業人士更懂一些。”宋秉初說。
雲榷又看了他一眼,而後收回目光:“嗯。”
“你留下,唐淩放了。”宋秉初站起來,下發命令後,就離開了。
關門聲又脆又響,雲榷聽出這門的質量一般,但他還是坐在原地沒動。沒人進來收他的通訊設備,剛才進來的時候也沒有搜身,雲榷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信号果然被切斷了。
不一會兒就有人進來給他抽血,雲榷習以為常地給了一隻胳膊,另一隻手玩起了單機小遊戲,準備等玩到手機沒電了就睡覺。
玩到還剩百分之六十的時候,門又被人從外面打開,017提着打包的飯菜進來。
“多久出結果?”雲榷玩着遊戲,頭也不擡地問。
017愣了下,“哦,加急六小時。”
“謝謝。”
雲榷一邊玩一邊暢想了一下自己要真被宋秉初抓回去會是什麼情形——被前男友抓回去坐牢,曾經的朋友沒一個記得他的,估計隻會覺得通緝犯被抓住了可喜可賀啊,孤孤寂寂冷冷清清,被聯盟數罪并罰地判上那麼三五十年……等等,他能活那麼久嗎?
那看上去還真的有些可憐。
但人都有私欲,雲榷是凡是講道理,認可殺人償命,也認可做錯事要受懲罰——但是弄殘宋唯先這件事,在他看來,他似乎沒什麼錯,所以他不打算坐這個牢。宋秉初要抓就抓,他有一萬個方法跑掉。
從前宋唯先那他當實驗材料,他念着宋唯先收養他,給他一口飯吃,還供他念書,為了報這份養恩,他沒什麼不能忍的。
可在陸先生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是宋唯先收養了他的那一刻,雲榷就倏然醒悟了。
宋唯先不是不知道他們的關系,但還是哪一邊都沒告訴,把陸先生困在地下為他做事,又把自己困在一區接受他無數次、無數次的人體實驗。
他不記得自己體内被植入過多少東西了,成功的、失敗的,多如牛毛。他以前時常覺得自己像一團拉菲草,誰膽子大一點伸手進他體内抓一把,說不定就能抓出一手的芯片來。
因為小時候流浪過,雲榷把養育之恩算的很重,他一直在等自己什麼時候把這個恩還清——就可以開始清算了。
但他從沒想過連坐宋秉初。
宋秉初是什麼人,雲榷看的還是很清楚的,他單純,沒什麼心機,SS級Alpha的身份對他來說不知道算好事還是壞事,他太好騙了,誰都能騙得了他。
所以他被引導着,恨自己也好,愛自己也好,雲榷都知道不是他的錯。
現在也是。
如果失憶宋秉初知道是自己弄殘了他父親,從而恨上他,那雲榷也不會覺得他有錯。
有節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雲榷聽出了來人,收起即将沒電的手機,靜靜看着門口。
搖搖欲墜的破鐵門被推開,宋秉初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就撞上。
雲榷站了起來。
宋秉初一言不發地向外走去,雲榷跟了上去。
這一刻對雲榷來說是失控的,他不知道宋秉初要把他帶到哪裡去,但腳步也沒停,跟着他走到外面,四通八達的地方,也沒找機會逃走,就這樣跟着宋秉初上了車。
雲榷被他安頓在副駕,上一次兩人這樣沉默又劍拔弩張地坐在車裡,應該是在沒去4-4之前,他發燒的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