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二十三年的冬天,大雪壓境,平地積厚五尺,進城道路被封,無數百姓被困城外。
聽明嬷嬷說,上回這樣的大雪還是在她出生那一年,可惜如今她身子病了,見不得風,屋内門窗緊閉,什麼也瞧不見。
房門忽然被推開,寒風裹雜着雪粒子呼嘯而入,床頭的一盞油燈被吹得命懸一線,江雲汐下意識回頭,朝來人望去。
明嬷嬷及時合上了門扇,匆匆行至床前,輕聲喚道:“小姐...”
看嬷嬷臉上的神色,便已知道結果。
那些被困在城外的人中,也有前來救她性命的父母。
比起失落,江雲汐更多的是解脫,她這輩子從嫁入梁家那一刻起,便走上了一條獨木橋,漫漫長路隻有她一人孤行。
她已無顔再面對父母。
明嬷嬷怕她失望,安撫道:“小姐再堅持幾日,侯爺和夫人已到了城外,進城也就這兩日的功夫,屆時咱們一道回京城,把京城内最有名的大夫請上門,好好為小姐醫治...”
江雲汐并沒抱什麼希望,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拖得太久,治不好了。
見她神色平靜,再聯想起近些日子她不哭也不鬧,異常平靜,更讓人揪心,明嬷嬷埋頭抹了一把淚,扶她躺下替她掖好被角,才擡頭勉強擠出一抹笑來,鼓勵道:“小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能好起來嗎?太晚了...
不想在臨走前,還讓這位陪她受了幾年罪的嬷嬷傷懷,江雲汐沖她笑了笑,虛弱地點頭,“嗯。”
今夜實在太冷,明嬷嬷怕她熬不過,把房内的銀碳都用上了,燒了一盆紅彤彤的炭火,坐在她床前的矮凳上,又為她講起了江家的事,“江家幾輩人隻出帶把兒的,小姐是江家的頭一個姑娘,出生後老爺和夫人别提有多高興,小姐的閨名“明珠”,便是老爺親自所取,意為掌上明珠...”
這些江雲汐都記得,她隻是身子虛弱,記憶尚且還在,人到了彌留之際,反而腦子裡的往事越來越清晰。
她出生于永安侯府,乃父母的掌中嬌。
母親不放心乳娘,親自将她喂養她長大,待啟蒙時,父親會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筆一劃地寫字,在她出嫁前父親的書房内還挂在她啟蒙後的第一幅畫作。
前十七年,她也是有人疼愛的。
後來...她遇到了梁文啟,那個曾一度驚豔了京城的寒門學子,不僅文采斐然,長得也一表人才,乃無數少女的夢中情郎。
最後被她給奪了。
嫁入梁家前,父親曾告訴她,梁文啟此人心性寡淡,眼裡隻有仕途,沒有兒女溫情,實屬不是良配。
母親也告訴過她,梁家的家風不正,梁老太太唯利是圖,待人尖酸刻薄,不是個好相處的,但她覺得梁文啟之所以冷淡,是因為他沒有遇上真正喜歡的人,梁家太太不過是圖一些利,待她助她的兒子功成名就之後,她會感激自己的,于是不顧父母阻攔,一意孤行地嫁入梁家。
事實證明,每一個忤逆父母的孩子,最終都會嘗一番苦頭,隻不過她的代價大了一些,需要用一生來悔悟。
喉嚨間的一股癢意蹿上來,江雲汐忙側過身趴向了床沿,以往咳上半盞茶的功夫便會平複,今日卻嘔出了一攤血漬。
“小姐...小姐...”明嬷嬷吓得手足無措,沖屋外喊,“來人啊...”
寒冷的雪夜沒有一個人應,明嬷嬷一下一下順着江雲汐的背心,拖着哭腔道:“小姐,一定要撐住了,侯爺和夫人很快就進城了...”
肺腑絞痛,江雲汐發不出音節來,意識逐漸恍惚,隐隐約約聽到了外面的争吵聲,“這時候能上哪裡去請大夫?”
江雲汐聽出來了,是她婆母梁老夫人的嗓音。
“人命關天,就憑她縣令夫人的身份,哪個大夫會見死不救。”明嬷嬷乃母親的陪嫁丫鬟,一向恪守禮儀,今夜的嗓音竟也比往日高了幾分,“你們安的是什麼心,别以為我不知道,您就是想讓她早些死。”
明嬷嬷又氣又急,“若非小姐上月陪您去那勞什子寺廟替姑爺請願,怎可能會小産,您倒好,孩子沒了,不僅沒有半分愧疚之心,還想着傳宗接代,小姐還在床上躺着,您便急着把表姑娘接了過來,成日戳在她眼皮子底下,是誠心不讓她活了,好給你們騰路是不是?”
“别妄想!就算你們梁家當真進了京城,也翻不到永安侯府頭上去,且看侯爺和夫人來了之後,你們怎麼交代...”
“來了又怎樣,是我害她成這樣的?哪個女人嫁了人不生孩子,這都多少年了,你們仗着侯府的勢利,不讓我兒納妾,害我梁家至今無一兒一女。”早年與人罵街,梁老太太從未輸過,晚年了依舊中期十足,嗓門粗大沖裡喊道:“她自己身子弱,沒保住孩子,還怪起我來了?”
不用她那麼大聲,江雲汐聽得見,想喚明嬷嬷進來,不必再同他們多費口舌,奈何沒了半分力氣。
不知是不是耳鳴,外面很快安靜了下來。
片刻後,梁老夫人的嗓音再次傳入耳朵,這回嗓音裡夾雜着欣喜,“阿澈回來了?”
梁文啟,字:宣澈。
她的夫君。
江雲汐緊閉的眼皮顫了顫,緩緩睜開。
一月前他去剿匪,完成在任的最後一件事務,事成之後,便能到京城任職,開始真正走他的青雲路。
“阿澈,你不能進去!”梁老焦急了起來,“她得的是痨病,你不能進去...對了,你表妹來了,知道今日你回來,特意備好了飯菜...阿澈!”
房門從外被推開,腳步聲很快跨入了屋内。
江雲汐有些意外梁老太太竟然沒有攔住他。
明嬷嬷怕她吹到風,在門前放了一盞屏風,可推門的動靜太大,風還是吹到了她床前,涼風過後,一身寒意的人站在了她床邊。
“你怎麼樣了?”
江雲汐神智模糊,不得已指甲掐向了掌心,痛處傳來,瞳仁内也漸漸地映出了跟前男人的臉。
這麼多年了,她眼角都添了幾絲細紋,可他一點都沒變,依舊年輕英俊,甚至比之前多了一份成熟男人的魅力。
十七歲那年,她就知道他長得好看了。
不過初見時,他隻是一介窮書生,從最開始的一無所有到迎娶她,成為侯府的女婿,再到金榜題名,他隻花了五年的時光。
三年前他被派來了此地任縣令,江雲汐随他一道而來,再過幾日便是他返京為官的日子,她本該也熬出了頭,如今卻要死在這裡了。
江雲汐沒再看他,微微偏過頭,輕聲開口,“我若死了...”
“不過是場風寒罷了。”梁文啟打斷她:“我已讓人去請大夫。”
江雲汐愣了愣。